17 鬥琴

沈婳音在皇宮大內的行程腳不沾地,楚歡在鎮北侯府也沒能閑下來。

婳珠不知想起了什麽,又邀請了上一回的白姑娘、柳姑娘、鄭姑娘到岫玉館小聚,也沒将“沈婳音”和小婳棠落下。

岫玉館後院的苦湘綠櫻正式拔了,新規劃的牡丹花圃還沒開建,就空出一片場地來,婳珠一時興起要辦一場樂舞會。

白姑娘是白夫人的侄女,自幼舞刀弄槍,當先表演起刃風漫卷的劍舞,一套劍法使到一半,卻停了下來,嗔道:“不好不好,沒有樂音助興,幹巴巴的,沒勁!”

柳姑娘道:“要樂聲有什麽難的?叫婳珠一起呀。婳珠,你的琴技沒擱下吧?”

洺溪早預備着主子要露一手,趕緊命小丫頭把調好的琴抱出來,又在院中鋪開竹席軟墊,請姑娘們坐。

楚歡一見這有備而來的架勢,直覺今日不會這麽簡單。

婳珠自幼學琴,琴藝在好友中獨領風騷。既是為舞“劍”助興,她便選了支《破陣曲》。

琴起,舞起,諸人興起,皆是一臉陶醉地贊賞。

“沈婳音”一不小心又成了異類,全程神情漠然。

白姑娘的劍舞得尚可,比之宮廷舞師的技藝卻差得遠了,入不了楚歡的眼。

至于婳珠的琴……

昭王善音律,每年元日宮宴都被欽點禦前撫琴,這是京城上流人盡皆知之事。

他是殺場中人,獻的曲正巧都是《廣陵散》、《大胡笳》一類的激揚之樂,而婳珠的《破陣曲》在楚歡聽來,實在不倫不類。

彈的明明是殺伐曲調,吟猱間卻全是嬌媚女兒情态,聽得楚歡牙酸。加之婳珠體弱,腕子力道虛浮,軟綿綿,嬌柔柔,聽上去陣已敗了,喪氣得很。

雖說只是閨閣玩樂而已,但聽不慣就是聽不慣,楚歡也懶得遮掩。

婳珠曲譜娴熟,一面挑踔,一面橫掃衆人表情。一衆贊賞崇拜的目光裏,唯獨“沈婳音”峨眉淺蹙,面紗都擋不住“她”發自內心的嫌棄。

這鄉巴佬,到底懂不懂音律啊?竟敢小瞧自己,憑“她”也配?

婳珠登時氣上心頭。

一曲畢,諸人捧場道還未聽夠。

婳珠忍着不快勉強笑了笑,溫溫柔柔地相邀:“阿音來試試可好?”

“沈婳音”略略搖頭,拒絕得高冷。

婳珠哪裏肯放過她,“今日在場的都是姐妹,彈得不好又沒人笑你,阿音可不要這般小氣呀。要不咱們小婳棠先來試試,給你音姐姐做個示範?”

一向不怯場的小婳棠卻連連擺手,直往後縮。

大約小孩子都有種難以言說的敏銳直覺,婳棠本能地察覺到,音姐姐今日又與平時不一樣了,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見面的那種感覺,讓人不敢接近。婳棠心中有些畏懼,沒心情彈琴,只想乖乖坐着。

婳珠才不肯善罷甘休,笑道:“阿音,我正想同母親說為你請先生授業呢,今日先看看你的程度,也好回禀母親,你看如何?”

鄭姑娘和柳姑娘有些憂心地對視一眼,都感覺到阿音是不願彈琴的,可婳珠今日又異常堅持,都在猶豫要不要替阿音擋一下。

“沈婳音”卻終于開了口:“也罷,那便彈吧。”

既然沈二姑娘是為了探阿音的虛實,那便彈吧。

楚歡深知阿音唯一的喜好便是醫學,對這些務虛的藝術并不熱衷,請先生授業雲雲,阿音必定不勝其煩,那麽旁人便不可以拿這些雜事打擾阿音。

這點最起碼的眼力價,楚歡還是有的。

平日互穿時,他自認為已經全力以赴地配合做戲,可仍有那麽多得罪阿音姑娘之處,像眼下這樣的小忙,還是能幫則幫比較好。就算是為了自己日後別疼死在阿音手裏,這首曲子也非彈不可。

但他堂堂親王,也不願平白給小姑娘們獻曲取樂,便對婳珠道:“不知二姑娘可願共彈?”

願意啊,怎麽不願意?婳珠可太願意了,她自己怎就沒想到這招?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要想讓沈婳音露出鄉巴佬的真面目,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去做對照組呀!

白姑娘一聽她們姐妹二人要合奏,便收了劍,興沖沖退到竹席間聽曲。等婢女又搬了一張琴到場中,婳珠和“沈婳音”前後錯開坐了,一個錦繡嬌美,一個淡然泠洌,并坐如畫,着實養眼。

“彈什麽?”楚歡懶懶地問。

竟是“她”先來問她,任憑選什麽曲子“她”都會麽?

這可是鄉巴佬自找的,婳珠也沒客氣,要彈就彈一首最最最難的,“《廣陵散》。”

“嗯。”

楚歡半點也沒遲疑。

就見“沈婳音”娴熟地調弄了幾下琴轸,信手挑踔試了試音色,而後将纖細玉手覆在琴上,一雙妙目掃向婳珠,等對方開始。

婳珠聽“沈婳音”一口答應,已是意外,側頭去看“她”的手法,那行雲流水的動作顯然撫琴多年,不由更加詫異。

該不會失策了吧?

但婳珠很快又定下神來,《廣陵散》一曲難度頗高,技法多變,中間一段節奏又快,僅僅“會”彈是沒有用的,非得數年積累才能得其妙處,否則彈出來只像東施效颦。

沈婳音自幼貧苦,哪裏有像樣的學習機會?必定彈不好的。

而自己就不一樣了,六歲學琴,十歲那年就已将市面上能搜羅到的曲譜全部彈熟,近些年則專攻高難古曲,琴藝雖不敢自稱一流,但在京城世家裏怕也罕逢敵手。

铮铮幾聲,婳珠開了頭,不疾不徐,強弱精準。

幾個綿長的滑音後,楚歡聽準了婳珠的風格指調,輕松配合切入,緊跟婳珠的節奏,兩張琴仿佛只勾出同一副弦音。

手是沈婳音的,指尖光滑,沒有撫琴留下的薄繭,頭一回接觸琴弦磨出些微的疼。一點疼從指尖一路延展到心裏,帶起一陣微妙的心癢。

她的手比他的小一圈,腕子要伸得更遠才能按準徽位,左腕的叮當镯适時發出清脆空靈的細響,就像突兀闖進殺陣的溫暖叮咛。

就好像他年少初上戰場時,孤獨渴望着的那種溫暖……

在他重新活過來的那一日,睜開眼,不知身在何處,只看到窗外漏進來的天光灑在醫女身上,天光朦胧了她的面目,只勾勒出一個纖細的輪廓。

他的視線是模糊的,只有她為他處理傷口的疼無比清晰。

她下手很重,那一刻的劇痛卻成了他“還活着”的唯一憑據。

記得第一次在宮宴上為聖人獻曲,彈的正是《廣陵散》。

本以為苦練數月能得聖人一句褒獎,可聖人卻只嘆道:“黃口小兒,怎能懂得聶政自剝面皮、自挖雙眼、自挑肚腸的心境?”

當時雖有臣子圓場,楚歡仍為自己的不知深淺而無地自容。

後來,他入了軍,敵人的血濺在身上,邊塞的沙刮在臉上,每一次出戰都不确定能否活着回到京城,漸漸地,當真懂得了當年聶政刺韓王時是何其決絕。

可他再未當着聖人的面彈過《廣陵散》。

不是不敢,而是不願再在元日佳節去細品轉瞬死生的滋味。

這一次,他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她竟讓他重新活了過來,才能夠再次彈響這一曲《廣陵散》。

一段低沉曲調過後,“沈婳音”就像蟄伏已久的猛獸,跳出婳珠鋪墊的曲風,素指勾抹,琴音陡然激昂,聲如戈矛縱橫。

神思飄散裏,心口随着絲線的震顫血流加速。佩刀飲飽了胡人之血,最是知道冷刃無情,若非得遇阿音姑娘,他此刻只是一縷飄蕩在北疆的孤魂。

婳珠被帶得壓力倍增,勉力跟上“沈婳音”指下的氣勢,幾輪撮拂滾撞,一口氣竟沒追上,啪的一下用力過猛挑斷了絲弦,大拇指被劃下一道細細的血口。

姑娘們都紅唇微張,全然被肅殺之音所攝,就連婳珠指尖的一滴鮮紅血珠也成了琴曲的點綴。

只剩楚歡一人弄弦,他便也不拘于原曲,興之所至信手勾挑,孤寂蒼絕的冷意一浪一浪地漫開。

沈大郎來找婳珠,剛進正堂,就聽見後院的激越琴曲,刀劍無眼的冷峭簡直順着弦音一聲一聲地直刺過來,不由心頭大震。

婳珠的琴技怎進步了這許多?

沈大郎加快腳步邁進後院,定睛一看,婳珠正交握雙手靜坐,并未撫琴。倒是那個收養的“沈婳音”,空圃之上,清秀佳人,羅紗素袖,螓首低垂,清冷眼眸中暗透凜冽。

一曲畢,鴉雀無聲,唯風灌滿廣袖。

婳珠氣死了。

大涼新朝初立,尚勤尚儉,宮中的排場鋪陳比之前朝的糜糜之風已算極盡樸實,卻仍滿眼金碧堂皇,處處精巧,步步寶華。

沈婳音和瑞王到了露和宮的時候,琰妃已備好孩子們愛吃的糕點,特意在等了。

與話本子裏描寫的紅顏豔妃不同,琰妃一身清清漣漣的書卷氣,姣好的面龐上妝容雅淡,微微一笑時如林間晨風。沈婳音一打照面,便被她的靜婉憾動,只覺無限親切,慕然心往。

萦萦袅袅的沉香氣息從牆體裏透出來,行過禮,母子三人噓寒問暖,敘抒別情。

身在這般溫暖舒适的氛圍裏,沈婳音卻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常言道知子莫若母,越是面對楚歡至親之人,沈婳音說話時就越是字斟句酌,生怕哪個詞用得不對會露出馬腳,多數時候都是瑞王那碎嘴子絮絮叨叨。

瑞王聰慧,有意把話題往沈婳音知道的內容上引。好在琰妃并不過問朝堂、北疆之事,牽念的無非是楚歡的身子。

“聽說那位阿音姑娘乃是安神醫的關門弟子,才十幾歲妙齡,竟已練就如此回春聖手。這次多虧了有阿音姑娘,否則阿娘只怕再也……”琰妃沒再說下去,似乎隐隐哽咽。

最初傷情的兇險,琰妃都在信中得知了,自己遠在深宮半點使不上力,唯有日夜憂心,直到聽說那邊請到了安神醫的關門小弟子,謝鳴代筆的來信上又寫道“兒無礙,母妃勿念”雲雲,她夜裏才漸能入睡。

“阿娘備了份謝禮,只等你來,交由你親自帶出宮轉贈阿音姑娘。”

琰妃對“楚歡”說着,已有宮婢去辦。

沈婳音不由得皺眉,自己不過是照例施救而已,昭王府已付過酬勞,且那酬勞太過豐厚,又退不回,只好分成數份捐給渡蘭藥肆的各地分號,用于救治看不起病的患者。眼下琰妃又要送她謝禮,只怕數目也不會小,這可如何受得?

沈婳音忙道:“阿音只是例行救治,他……兒已給過報酬,阿娘實在不必再賞……”

“你長大了,怎麽反倒不會辦事了?”琰妃溫溫柔柔地板起臉訓斥“他”,“這不是賞,是阿娘誠心謝阿音姑娘的。方才老五也說了那姑娘是如何為你的傷情費心,有來有往,知恩圖報,才是做人的根基。你除了正常酬勞,也該備份厚禮送過去才是。”

沈婳音語塞,奈何身在楚歡身體裏,實在想不出理由推脫,求助地看向瑞王。瑞王可是誇下過海口的,沒有他接不住的話。

瑞王到底會做人,笑嘻嘻地道:“就是啊四哥,看你這些日子案牍勞形,一時沒顧上吧?阿娘提醒得是,是該好好重謝阿音姑娘的。”

叛徒!說好的幫忙呢?沈婳音額頭青筋都快突出來了。再作推辭恐會露餡,加之有瑞王“作對”,她是萬萬贏不了了,只得先應下。

出了宮,瑞王本想騎謝鳴那匹馬回瑞王府,但轉念一想,怕沈婳音一個人寂寞,便又陪她登上馬車,先送她去四哥府邸。

“娘娘真溫柔啊,看得出對二位殿下是全心全意地牽挂着。”

沈婳音低着頭悶悶地道。

倘若她自己的母親還在世,也必定是一樣的關懷備至,一樣的母子情切。

方才拜別的時候,沈婳音本以為自己會如釋重負,沒想到心底竟生出幾分真切的不舍來。琰妃毫不遮掩的愛子情深,讓她忍不住想多看幾眼。她這一生,幾乎就沒嘗過母愛的滋味,唯一的一點,也只在遙遠的幼年記憶裏模糊着,已經被歲月洗滌得太過抽象了。

瑞王自不知曉沈婳音的心事,只當她還在為謝禮之事不安,樂呵呵地道:“娘娘一片心,阿音姑娘只管收下就好,不要想太多,娘娘都是真心的。我方才也想呢,姑娘定是菩薩派來渡我四哥的。四哥以往進宮都弄得兩廂不快,連這回去北疆都是負氣走的,結果姑娘在聖人面前應對完美,父慈子孝。我在旁看着,心裏當真一塊大石落地,先替四哥謝過姑娘。”說着,當真拱手一禮。

“瑞王殿下太客氣了,我只擔心自己露出馬腳,不知方才在娘娘面前的反應,與昭王殿下可像?”

“唔,娘娘這幾年與四哥見面少,等閑也不會想到靈魂互換這等奇事上去,就算姑娘不能與四哥一模一樣,也決計不會穿幫的……”

“楚歡”突然随着馬車的搖晃往前一栽。

瑞王眼疾手快扶住,“怎麽了?”

對方擡眼,眸色泠然。

瑞王一驚,飛快地抽回手,“……四、四哥?”

楚歡墨眉微蹙,緩緩按了按持續鈍痛的右肩——在沈婳音的小身體裏待久了,一時不習慣自己的疼痛。

“阿音姑娘受苦了。”楚歡道,“我這破身子,回回叫她不好過。正巧你在,随我回府,親自到庫裏挑幾樣民間沒有的器物、擺件,要上好的,明日我叫老陸給阿音姑娘送到府上。”

自打上回被沈二姑娘炫耀得心煩開始,楚歡就在心裏記了一筆,今日硬要阿音彈琴又是沒安好心。他倒要看看,往後那沈二姑娘還有什麽可炫耀的。

瑞王樂了:“四哥與娘娘心有靈犀啊,包在小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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