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謝禮
翌日,鎮北侯府的哥兒、姐兒們吃完早飯,正坐在一處閑話。
孟姨娘說起下月搬去山上避暑別業之事,提醒姑娘們提早備下喜歡的衣裝。到時老太太做東,要在別業辦一場暮春家宴,一家子自在玩樂一回,哥兒、姐兒自然都得好生打扮起來。
孟姨娘遠不如楊姨娘得臉,不怎麽服侍在沈老太太跟前,就負責照顧幾個哥兒、姐兒用飯。反正老太太身邊有白夫人和楊姨娘也就夠了,白夫人持重,楊姨娘嘴巧,少一個平平無奇的孟姨娘不打緊,白夫人和楊姨娘也都喜聞樂見。
小婳棠和二郎君兩個小的一聽終于要去別業小住,都興奮起來,圍着孟姨娘問東問西。婳珠也喜上眉梢,與洺溪商量起裁什麽樣式的夏衣帶去。
沈婳音側頭問紫芙:“就是栖霞山上的結廬別業嗎?”
從前只聽白夫人提過幾句,未曾深問,不大了解。
“正是,姑娘,是天寧八年剛建起來的園林,不過侯爺一直忙于軍務,建完庭院便暫時擱置了。”
“去歲年底二姑娘及笄,侯爺想着日後将這處別業也給二姑娘做陪嫁,這才繼續動工精修、添置陳設,最近剛剛完工。”
“白夫人把畫匠描的圖卷送到北疆給侯爺過目,侯爺取了“結廬”二字為名,請中書令親筆題匾呢。”
紫芙自從被音姑娘冷落,又被楚歡的戾氣一吓,對待主子的态度便愈發小心了。這一番介紹聽上去像替二姑娘炫耀,但确實都是實話實說。
“阿音,”婳珠忽然道,“眼看着又要用錢了,裁新衣,打頭面,你的月錢夠嗎?我那兒有些好料子用不完,先送你幾匹裁衣裳使?首飾我也有多出來的。”
聽上去,似乎不計較昨日鬥琴吃癟之事了。
沈婳音這些日子算是摸清了,大丫姐姐很喜歡這種“施舍”的感覺,金錢上的事向來不小氣。
孟姨娘聽見一耳朵,從兩小只的包圍裏探出頭,“怎麽,音姐兒的東西不夠用嗎?也是,音姐兒才來,自然積蓄有限。真不夠就同姨娘說,姨娘這兒有錢,啊。”
孟姨娘手裏的月錢确實不少,不過裏面還算着二郎君的一份,小孩子開銷不小,她平日也沒多富裕。白夫人低調奢華,楊姨娘花枝招展,孟姨娘與這兩位可比不了,難為她肯解囊相助。
沈婳音也是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在衆人眼中還是個行腳醫女的形象,想來是清貧慣了的。
沈婳音有些哭笑不得,又感動于諸人的好意——權當婳珠的援手沒有秀優越的成分——笑道:“多謝姨娘和婳珠惦記,我手上錢還夠使,若真緊得揭不開鍋了,不等你們說,我就得上趕着打秋風呢。”
她的确沒在吃穿上鋪張過,年少時随師父游歷,見多了沒錢裹身的死人和衣不蔽體的活人。即使入了侯府,她也沒想過要在外物上一擲千金。
孟姨娘道:“那就好,就怕你有了難事也不肯麻煩人。咱們得在別業住上一夏呢,可以慢慢收拾行裝了,有什麽想在那邊用的,提前叫家裏人搬過去,省得到時候東西多,一趟帶不走。”
正說着話,門房來報:“昭王府家宰到了。”
“昭王府?”孟姨娘騰地起身,臉色變了變,“你們怎麽報到這裏來,禀過夫人了沒有?”
在這裏的都是哥兒、姐兒,還有自己這不得臉的姨娘,哪裏頂事?
門房忙道:“禀過夫人了,奴是來請音姑娘的。”
孟姨娘更摸不着頭腦,“請音姑娘幹什麽?”
門房道:“昭王府是來給咱們音姑娘送禮的,還有昭王的口信要捎給音姑娘。”
孟姨娘深在內宅,自是不知沈婳音能與昭王府有什麽瓜葛,但推想來,昭王府家宰既然指名給沈婳音送禮,必然不是沖着她鎮北侯府養女的身份,而是沖着她在外抛頭露面的醫女身份吧?
倒是小婳棠口無遮攔,直接拉住沈婳音問:“昭王府為什麽要給音姐姐送禮呀?”
她小小年紀,卻已懂得王府比侯府門第高的道理。
婳珠雖不做聲,也在旁使勁支起耳朵,好奇得要死。
侯門高第,在衆星雲集的洛京城裏也相當顯赫了,但從來只有逢年過節給王府送禮、再接受回禮的份兒,統共才受過幾次王府主動相贈的禮?
更何況,這次昭王府不是派等閑家仆送來,而是家宰親自登門,更不是沖着侯爺的面,是沖沈婳音一個小姑娘來的,真是蒼了天了。
沈婳音知道琰妃交給昭王的“差事”,不用想也知道陸家宰登門是為了這個,當下也不好說破,只對衆人道:“我也不大清楚,待我先去前面看看,回來再禀明姨娘,告知姊妹們。”
她這話說得太客氣了,孟姨娘道:“你自去你的,別誤了事。”
趁沈婳音到後面更衣的工夫,婳珠假托回房告退,半路拉上小婳棠,悄悄道:“婳棠想不想去前面瞧瞧?”
小婳棠驚喜道:“能去嗎?”
如若來人是來見父親的,任憑他是何天皇貴胄,婳棠也不會感興趣,但人家指名道姓要見的是音姐姐,她便懵懂地察覺到反常。
“婳棠想去的話,二姐姐帶你去。”
“真的?”婳棠喜得一蹦三尺高,又趕緊捂嘴四顧,千萬別被長輩身邊的仆從聽見。
青蘭趕緊勸:“二姑娘快別縱着她,偷聽不好,夫人知道了要不高興的。”
到時候姑娘們自然沒什麽,還不是做仆婢的挨罵!
婳珠才不理會這些,“我帶婳棠在後面藏着,又不會被前頭發現,有什麽要緊?”
她實在想知道阿音那貧賤醫女是如何與昭王府勾搭上的。
若說姿色,就憑阿音那連臉都不敢露的德行,能被昭王看上才怪了,估計白送過去做侍妾人家都不收的。
若說醫術嘛,不過十幾歲的丫頭片子,本事怎麽可能夠得上王府水平!
姊妹倆摸進正堂後門的時候,隔着屏風聽見白夫人已在前面作陪了。
白夫人性子不像楊姨娘那般熱絡靈活,遇到熟人還好,遇到昭王府陸家宰這樣半生不熟的面孔,相處便略顯幹巴。
原本打聽打聽王妃的近況是個不錯的話題,可是昭王尚未娶妻,連個側妃都沒有,白夫人身為女眷,總不好過多過問皇子本人,全靠陸家宰扯些別業園林、洛京趣事才沒冷下場子。
沈婳音換好了衣裳姍姍來遲,婳珠和婳棠趕緊躲進次間簾後才沒被撞見。
白夫人見沈婳音終于到了,終于如釋重負,趕緊招呼她過來,向陸家宰介紹。
當初渡蘭藥肆的嘴巴嚴得很,白夫人左右打聽,也只得知沈婳音平日負責給很有頭臉的貴人配藥,直到今日陸家宰登門,她才知道養女的患者裏竟有皇四子昭王。
昭王負傷回京,身為鎮北侯家眷,白夫人自然聽到了風聲,沒想到自己領回來的養女竟對昭王有恩,頓覺與有榮焉,連腰杆都挺得更有底氣了。
白夫人難得笑容滿面,口中催着:“阿音,還不快快見過昭王府的陸家宰……”
一語未畢,陸家宰已經起身,率先向沈婳音深施一禮,态度謙恭。
“有日子未見,阿音姑娘近來可好?”
沈婳音笑着還禮,“勞陸家宰挂念,阿音一切都好,昭王殿下也大安吧?”
“都好都好,只是阿音姑娘久不登門了,殿下時常念叨姑娘呢。”
沈婳音笑笑。
什麽久不登門,說得真好聽,昭王那祖宗若不派人來接,她哪裏好私登王府的門!
小婳棠躲在後面捅了捅婳珠的胳膊,悄悄道:“二姐姐,他們好像很熟啊。”
“你問我,我問誰去?”婳珠拉着一張臉,頗沒好氣。
那兩人言談自然,完全是老熟人的畫風了,很令白夫人意外,原先還想提點沈婳音什麽突然間全忘了。
陸家宰又把剛同白夫人說過的贊美之語變着花樣,當面誇謝了沈婳音一通,命下人把院裏的箱子擡進來請阿音姑娘過目。
就見整整二十個健奴依次擡進十只精致木箱,每只都有二尺長短。
陸家宰在旁介紹着來歷:前六箱是琰妃娘娘所贈謝禮,後四箱是昭王殿下所贈謝禮,昭王殿下怕自己選的不合阿音姑娘的意,特地請瑞王殿下過了目。
琰妃送了六箱,昭王不好越過母妃,便只送了四箱,以示矮一等。正好湊了十箱禮物,十全十美,吉祥如意。
白夫人看着堆滿正堂的箱子,按禮數該推拒一番才是,但人家昭王府提名道姓感謝的是醫女阿音,不是鎮北侯府的沈姑娘。白夫人紅唇掀了掀,一時竟說不上話。
沈婳音親耳聽琰妃說過這些不是賞賜而是禮物,按道理自己有資格回絕,但若真謝絕了,那便是駁了琰妃娘娘的面子。娘娘的美麗溫柔仿佛猶在眼前,沈婳音略一思量,雖有些為難,但還是恭恭敬敬道謝收下了。至于昭王這一堆有的沒的……
陸家宰一張巧嘴,反複強調自家殿下如何感謝阿音姑娘兩個多月的随行照料,說得好像阿音若是不收,就等同于認為他家殿下的金貴玉體不值這些謝禮。說得白夫人生怕怼了昭王的面子,也幫着勸沈婳音收下。
小婳棠又扯扯婳珠的衣袖,悄聲問:“二姐姐,那麽多好東西,音姐姐為什麽要推辭啊,她瞧不上嗎?”
“呵……”
除了冷笑,婳珠簡直不知還有什麽能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瞧不上?沈婳音那鄉巴佬有什麽資格瞧不上琰妃和昭王的賞賜?她也配?
“你音姐姐就是賣派。”
婳棠眨巴眨巴大眼睛,“什麽叫賣派呀?”
“哼,就是明明很想要,卻裝作不稀罕的樣子,擺譜拿喬。”
“噢……”婳棠若有所思,“那音姐姐好聰明哦。”
婳棠疑惑地看向婳棠,“這跟聰明有什麽關系?”
“不能顯得咱們鎮北侯府沒見過好東西呀。母親教過的,不管遇到什麽好事或壞事,都要寵辱不驚,不讓別人看了笑話。”
婳珠:“……”
她最初好像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全天下都來看她受寵若驚的笑話,可是哪有寵讓她驚啊?
眼下是昭王府求着那鄉巴佬接受謝禮,簡直尊卑倒置,簡直不可思議!
她自己連昭王的尊容都還沒見過呢!
聽聞新朝皇子個個是美人,唯第四子昭王被民間單獨傳為“絕色”。
人們把時下流行的褒揚之語全都安在他身上,什麽眉如夜、眼如星,面皮白,遠看清瘦修颀,近看線條緊實……平民百姓用詞雖土,也總該有幾分真。
除了這些虛無缥缈的道聽途說,也有人盡皆知的實事——昭王十四歲上陣殺敵、十六歲挂帥領兵、十八歲威震胡邦,如今也才弱冠之年而已——任憑哪家少女聽了,都得怦然仰慕一回。更重要的是,這般出挑的皇子至今尚未婚配,就更加令京中女郎肖想憧憬了。
按道理,鎮北侯府的門第是配得上昭王府的……
就算魏國公和英國公家都有待嫁之齡的女郎,但她婳珠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就算擠不上正室的位置,做個貴妾還是沒問題的。
保不齊最後就是昭王繼承大統,那從王府帶進宮的妻妾至少也得封個妃位吧!
婳珠使勁晃了晃腦袋,想遠了,聽着皇四子楚歡的傳說長到這麽大,連他的衣角都沒見過,卻眼睜睜目睹了昭王府待沈婳音那鄉巴佬敬重有加,真比生嚼了蒼蠅還惡心。
前廳的沈婳音可沒有這般胡思亂想的閑空,陸家宰好說歹說勸服了沈婳音把東西收下,又道:“殿下特地吩咐了,讓老奴一定要請阿音姑娘明日到府上吃頓便飯,到時派人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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