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願往
“皇上,賀将軍求見。”
妃子研墨的手一頓,識趣地先告退了。仁帝眉心一皺,把筆一扔,沒什麽的好氣地問:“他來幹什麽?就說朕政務繁忙,沒時間接見。”
傳話公公猶豫了一下,皇帝挑高了眉:“怎麽,朕是請不動你了?”
公公慌亂地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只是,小的聽賀将軍說,他有個好辦法,能解皇上您的當務之急。小的這才.....小的也是關心您啊皇上!”
他頭磕在地上,久久不敢動,也不知上面的人是什麽神情。大概過了一輩子那麽長,他才聽皇上緩緩吐出一個字:“傳。”
他聽到自己心髒跳回到胸腔的聲音。
不多時,外面進來一個代步車上坐着的人。
賀雁來今日沒穿戰甲,反而是找了件不常穿的青衫,柔柔罩在身上,外面蓋了一層厚厚的大氅,手裏捧着個暖爐。他也沒戴頭冠,随便拿了個玉簪将頭發挽起,幾縷不聽話的碎發留在耳邊,平添幾分靈動和飄逸。回京不過幾日,賀雁來已從戰場上那個殺伐果斷的大将軍變成這副模樣,英雄落幕,自古便惹人同情,大殿中不少宮女都悄悄避開目光。
皇帝望着他,一時間有些恍神。
賀雁來的父親年輕時便是名動天下的君子元帥,雖不至用面具覆面,但舉手投足都是文人風骨;賀夫人更是溫柔端莊,風姿綽約,二人的好樣貌盡數傳給了他。在穿上那身盔甲變成“賀将軍”之前,京城中誰家女兒不識簪花少年賀雁來?
太久了,六年了,太久了。
那個信誓旦旦要做武舉狀元的兒郎還似在眼前。
思及此,仁帝的眼神變得柔軟起來,他問:“賀愛卿有事?”
賀雁來咳了兩聲,發出驚天動地的動靜來。皇帝剛想傳太醫,賀雁來連連擺手,待略微平複了一下之後,啞聲自嘲道:“真是不中用了。”
仁帝沒吭聲。
只聽賀雁來又說:“為人臣子,自當為皇上分憂。我賀家三代忠烈,到了這一代卻出了我這個沒用的人,父親哥哥泉下有知,一定要把我活剝了不可。”
他有意擡出有輔佐情誼的賀父來,果不其然皇帝的神情更加松動,竟有了些追憶之色。他沉吟良久,道:“愛卿何出此言,你明知朕心中不怪你,說那些話做那些事是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你這般,讓朕心裏不安啊。”
若是明煦在此,聽了這話,一定是要豎着眼睛反駁:“不怪少爺,還要收他的兵權、任他被臣子言語欺辱、放任流言四起嗎?”
可惜,現在在皇帝面前的,只有個心死的賀雁來。
他勾起一個溫和的笑容,不緊不慢地說:“臣愧不敢當。”接着,他望着仁帝的眼睛,話鋒一轉,“臣來的路上遇到了楊顯大人,聽說,蘭羅同意議和?”
仁帝擡起眼眸:“正是。”
賀雁來一笑:“好事。蘭羅這般,定也有臣服之意,皇帝此後,也可高枕無憂。蘭羅雖是初來乍到的游牧部落,咱們也不能輕慢了他們,議和一事要細細商談,和親人選更要慎重抉擇。”
他提到了和親,仁帝心中便有數了。
他望着眼前這個擔風袖月的年輕人,目光中突然落了些不忍。
可若不是賀雁來,還有誰能往、還有誰願往?
“臣願往。”
三個字,擲地有聲,卻能引争論喧天。
兩人皆坐着,仁帝在上,賀雁來在下。面前這個不良于行的少年是那樣溫和地笑着,眼中卻流轉過堅毅的色彩。
“臣願往。”
賀雁來又重複了一遍。
無需再多言,盡在不言中。
——
京都就是愛下雪。
明塵尋到賀雁來的時候,後者正坐在代步車上,拿枯葉枝在雪地上練字。
他以前是坐不住的,最讨厭背書和寫字,常常要賀夫人來抓他,才能安分地寫上一會兒。賀老爺常說他屁股上生刺,半柱香的時間都坐不得,字寫得還不如雞啄米。現在竟也已沉得下心去練字了。
雪中,一身青衣的男子從背影看去,竟是有些說不出的孤寂。就好似這天地遼闊,大道青天,他獨不得出。賀雁來被困在這樊籠裏,家族強加給他的責任鍛造成堅硬的枷鎖,讓他無處可逃;“忠肝義膽”這四個字像道符咒,桎楛着,束縛着,不能逃,不能逃,逃了便是深淵在側,萬劫不複。
明塵一時竟有些失語。
回過神時,賀雁來已然發現了他,轉過頭喚了聲:“明塵?”
他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朝廷上下都在說,皇帝讓您去和親。”明塵開口才發現自己嗓音已經是如此沙啞幹澀,一個一個字如砂紙摩擦般,都不似自己的聲音。
賀雁來像是才想起來似的,“啊”了一聲,點點頭:“确有此事。”
明塵一時語塞,頓了會兒,猶豫着說:“我已經讓虎子備好快馬,如果......”
“明塵啊,你看這雪。”
賀雁來将冰涼的指尖插進雪堆裏,再拿出來時已經凍得通紅,可他渾不在意,似乎在用這種方式懷念過去和将士們雪地裏打伏擊的暢快得意:“跟蘭羅打仗時,你多在營中殿後,自是沒看過。”
“蘭羅的雪,下起來能有三天三夜;最兇猛的地方,雪能堆到膝蓋上面。夜裏聽着北風哭嚎,莽荒蒼涼,天地間似乎只有你一個人還有心跳。”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又道,“那裏的曠野一望無際,草長得連了天,策馬奔騰時是那般自由恣意,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會呼吸急促。”
那種自由,那種遼闊......
“那時我便想,若是我的鐵蹄真的踐踏了這片有靈性的土地,九泉之下的父兄才會不認我這個兒子和弟弟。”賀雁來緩緩嘆了口氣,眼神悠遠,“明塵,我......也想試試那種自由的生活。”
這京城裏,我真是受夠了。
無數雙眼盯着你,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操縱一切。人們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稍有不慎便會跌落雲端。我的家人都為了保護這個國度而死,我卻慢慢不知道我為什麽而活。
二十二歲的賀雁來,不想一年一年得過這種生活。
明塵眼含熱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悲泣:“少爺,屬下無能......”
“也罷,也罷。”賀雁來眼眶酸脹,忙擡頭忍去一點淚意,接着分析,“如今賀家已無青壯年,剩下一群婦孺老少。仁帝若真以我敗仗為由治賀家的罪,他們便會毫無還手之力,我估計也是落個問斬的結局。現在有這個機會,無論如何,我也要為他們試一試。”
一個和親公子的母家,雖也是風雨飄搖的無根之萍,但總比罪臣一族要安全得多。
賀雁來這是用自己的後半輩子,為賀家剩下的人博一個出路。
“可是,可是明彰......”明塵話說一半已經不忍心說下去,大滴熱淚砸在雪地上,泅出一灘小小的痕跡。
賀雁來無聲嘆息。
少年情誼,也許真的抵不過身不由己。那些曾經許諾過的真心誠意,也随今天的冬風,消弭散在天地間了。
——
兩月半轉眼而過。
吉時一到,皇帝攜文武百官親臨城門外送行。
賀雁來穿着一身喜服,長發绾了個好看的結,束之精美繁複的發冠,襯得他膚色更加蒼白。他輕輕推着代步車,至皇帝前停下,兩手一揮,在胸前交握,深深行了一禮。
“皇上,微臣這就出發了。”賀雁來恭順道。
仁帝一嘆:“秋野,你怪不怪朕?”
賀雁來灑脫一笑:“皇上,我是您的臣民,又怎會怪您。”随後,他又面向文武百官,嘴角噙笑,朗聲道,“諸位,秋野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與各位把酒言歡,在此先祝各位大人徑行直遂,青雲萬裏。”
大熙廣德七十三年,大熙與蘭羅正式停戰,劃定兩國邊界,以兄弟國相稱,大熙每年向蘭羅贈送白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
而賀雁來則作為兩國友好邦交的産物,跟着和親隊伍浩浩蕩蕩地一路北上,直致蘭羅。
到達蘭羅時正是深冬,大雪深不見底,連迎親的紅綢都被雪遮蓋了,不複出發時的豔麗。賀雁來坐在轎中,這才願意蓋上蓋頭,就聽轎外大熙護送隊首領與蘭羅完成了交接,在窗邊低聲道:“将軍,臣只能送到這了。”
賀雁來:“請回吧。”
來自故土的将士漸漸遠去,此時此刻,未來半生,都是他孤身一人,活在這陌生的土地。他不再為大熙容納,也自然不會被蘭羅接手,賀雁來将自己逼上了絕路,羁旅為客,走出了一條不歸的人生。
“公子,請吧。”蘭羅人操着一口蹩腳的漢語磕磕巴巴與他溝通,賀雁來好聲好氣地回了一句,轎子便又起步了。
不知過了多久,士兵說了句“到了”,便把轎子落了下來。
一時間,周圍靜悄悄的。賀雁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敢輕舉妄動,全身戒備着,等明塵來扶他下轎。
突然,眼前的轎簾一掀,大片大片雪光乍然洩了進來,亮得晃眼。賀雁來久未看到外面的世界,一時有些不适應,閉上眼睛等了一會兒才緩緩睜開眼眸。
他一時間愣住了。
......面前一個和明煦差不多大的男孩兒,正緊惕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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