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祈福
千裏是被賀雁來叫醒的。
他睜眼時,天還沒亮,小孩子嘛,都還是貪睡的年紀,所以他下意識地往床褥裏鑽了鑽,皺着眉頭揮開賀雁來的手,閉上眼睛還想睡。
賀雁來失笑,只好湊近他的耳邊輕聲道:“千裏,今日要上朝的。”
千裏瞬間清醒過來,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急匆匆地下床找鞋:“我睡了這麽久嗎?現在什麽時辰,怎麽不早點叫我.....”
“無妨。”賀雁來按住他的手,笑道,“時間剛好。”
千裏這才發現賀雁來只随便披了一件寝衣,沒有束發,随意披在肩頭,斜靠在床頭,一臉溫和地笑着看他。天沒亮,賀雁來掌了燈,此刻半邊側臉被燭火一照,有種說不出的柔美。
不知為何,千裏有些心跳加速。
他匆匆在賀雁來幫忙下穿好衣服,那點急切很快被另一種新穎的情緒取代了——
上朝。
他還從來沒有上過朝。
小孩兒的眼睛越來越亮,即使竭力裝作穩重,新奇和喜悅還是會從眼角眉梢跑出來。賀雁來觀察着他的神色,輕輕一笑,并不點破,讓仆人将熬好的湯品端來。
“這是現熬的骨頭湯,早上天冷,千裏喝一些,身上能暖和起來。”賀雁來把小碗往千裏面前推了推,示意他趁熱喝。
這骨頭湯不知道加了什麽秘料,竟和千裏以前喝過的都完全不一樣,從第一口喝進去開始,千裏就眉頭一挑,毫不間斷地連吃帶喝,把一大碗湯喝得幹幹淨淨。
他剛一放碗把嘴一擦,明煦就在賀雁來的授意下又端上一個小碗來,賀雁來把蓋子掀開,小聲說:“昨晚喝了酒,今天頭要痛的。我讓明塵又給你熬了碗醒酒湯,喝了應該會好點。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賀雁來說着眨了眨眼。
千裏望着面前這碗黑乎乎的東西,表情跟剛才喝骨頭湯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他想說自己已經喝飽了,再喝要吐了,可惜他剛一擡眼,賀雁來就像生怕他不同意一樣,又變戲法一般掏出塊焦黃色的糖果。
“喝下去以後,可以吃一塊糖,和昨天一樣。”賀雁來溫聲哄道。
“......”千裏喉結上下滾了滾,最後還是沒抵擋住誘惑,端起碗捏着鼻子全喝完了。
這次,他剛把碗放下,還沒來得及叫苦,賀雁來就眼疾手快地把糖往他嘴裏一塞。
甜甜的滋味自舌尖蔓延開,把剛才那點苦澀全部壓了下去。千裏被堵得沒話說了,含着塊糖,有些不好意思地被賀雁來送去上朝了。
“少爺對他怎麽這麽好啊。”
賀雁來剛目送完千裏消失在路口,耳邊就傳來明煦半是吃味半是疑惑的聲音。
“嗯?”
賀雁來轉身,正對上明煦不高興的臉,後者看着是心情不明媚,平日一張神采飛揚的小臉皺着,小聲嘟囔:“以前少爺都是這麽哄我吃藥的......”
他勾唇,故意問:“這是誰啊,嘴撅得都能挂醬油瓶了?”
眼看明煦更委屈了,賀雁來笑着收起逗弄人的心思,摸了摸鼻子,承認了:“千裏雖是跟你一般年紀,但不知道在蘭羅都是怎麽長大的,看着笨拙又純質,讓人忍不住想多關照他些。再加上以前跟明塵明彰一起哄你哄習慣了,所以看到千裏就跟看到你小時候似的。”
“哦——”明煦拖長聲音應了一聲,“那我現在就不能被哄了,有人代替我的位置了。”
賀雁來氣笑了,仰頭對着某處喊道:“明塵,你弟弟想被你哄哄。”
這回還沒等明塵回話,明煦就瞪大眼睛,飛快地逃竄走了。
——
“今年蘭羅新打通了三個樞紐,與一個國家達成了互市協約,今年增收白銀十八萬兩。”
蘭羅的議政主殿仿制大熙,雕梁畫棟,又添真龍花紋,兩側蟠龍金柱上刻有“天心佑夫一德,永言保之,厥求厥宇”的漢字。上朝制度也是定都此地後才學來的,蘭羅大臣身穿皮草襖褂,站成兩排,殿內擺設還是異域風采,此般看着多有些不協調。
此刻,左首位上,阿爾薩蘭正向千裏彙報今年的商賈情況。
昨日千裏就想聽,可是阿爾薩蘭以“家宴不談國事”為由,愣是拽着他扯東扯西,不談一個字。如今到了群臣面前才侃侃而談,倒像是不信任千裏的能力一般。
千裏登基前幾日被大祭師關在屋裏惡補這幾年蘭羅的各項知識,現在應對阿爾薩蘭倒也勉強夠用,至少不會一問三不知,回答應對得都算得體。只是沒人看到,千裏藏在袖子裏的手都是冷汗一片,指甲深深嵌進肉裏,體現出他到底有多麽緊張。
阿爾薩蘭今日與那天賀雁來見他時沒什麽兩樣,依舊是一身勁裝,頭發胡亂散着,滄桑的面龐溝壑叢生,直将雙眼睛襯得更氣勢迫人。他心思微動,突然話題一轉,發問道:“大汗,另外,我還有一事拿不定主意。”
“你說吧。”千裏清了清嗓子,知道這才是阿爾薩蘭今天真正準備的發難。
“與大熙交戰,我等死傷無數。如今将士屍骸已經撿拾完畢,不知大汗準備如何處置?”阿爾薩蘭問。
不等千裏回話,右首位上突然響起一道蒼老的男聲。
“按照慣例,應該厚葬亡靈,撫恤親屬。”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名頭發灰白的老者,穿着蘭羅的傳統服飾,額頭上還有一些花樣的塗鴉,拄着狼頭柺杖,顫顫巍巍地撐起身子。
見到他發話,千裏緊繃的肩膀明顯松懈了下來,表情也放松了許多,贊道:“大祭師所言極是。”
這就是陪伴蘭羅從一無所有到定都此地,風雨無阻的元老——大祭師。
當時阿爾薩蘭一脈不服繼任大汗人選,也是大祭師力排衆議,扶持千裏榮登大統,在群龍無首之際扶起了這個飄搖的蘭羅。
阿爾薩蘭皮笑肉不笑地扯動兩下嘴角:“呵,祭師何必這麽着急搭話,我也是在詢問大汗的意見。”
大祭師緩緩轉向阿爾薩蘭,渾濁的眼睛中閃過一絲不屑,沉聲道:“我也只是在回答葉護的問題罷了。”
“只不過,大汗剛剛繼任沒幾天,就有規模這麽龐大的一場喪葬,不是個好兆頭。我以為,應該跟往年做出些不同來,以向上天展示大汗勤政愛民的誠意。”
大祭師繼續道。
阿爾薩蘭再度轉向千裏,挑起一邊眉毛,順着大祭師的話發問:“大汗如何覺得呢?”
千裏默默攥緊了手指。
良久,就在大祭師想出言幫他圓過去時,千裏突然開口。
“我覺得,我為新任大汗,毫無功德,還有這麽一群忠将為我國土賣命,我實在愧對之前戰場上犧牲的将士。”千裏縮緊拳頭,小聲說,“我想親自為他們祈福。”
大祭師眼中劃過一絲贊賞,感慨道:“大汗宅心仁厚,心系百姓,定會打動上蒼,福佑蘭羅。”
“如此說來,倒不如舉行一場祈福大禮,一是為亡故的戰士超度,二也是為我蘭羅乞求庇護。大汗以為呢?”阿爾薩蘭道。
千裏看了眼大祭師的臉色,見後者并無甚表情,便把頭一點:“準。”
“只是祈福一事,意義重大,不能随便安置,我認為,葉護大人還是稍作休息,等商量出來了個結果,再好好按照章程進行也不遲。”大祭師淡淡開口。
剛想争取負責祈福一事各項安排的阿爾薩蘭悻悻地閉了嘴。
千裏松了口氣,再等了一會兒,無人上奏,便宣布:“那今天先到這裏。退朝。”
——
“今日阿爾薩蘭這麽一出,大祭師以為是什麽用意?”
退朝後,千裏恭敬地将大祭師引進了內殿,剛等人坐穩身子便忍不住問道。
大祭師閉目不言,千裏等了一會兒,才聽他道:“此人心性狡詐,笑裏藏刀。前大汗遭人刺殺,性命垂危之際,他因人在前線,搶占先機,先你一步在兵中建立聲望,意欲以你年幼為由繼承王位,可卻被我攔了下來。他現在在朝中積累的人脈一天不死,他就一天都想打入核心統治,慢慢蠶食大汗您的權力。若是讓他得逞,蘭羅便只知葉護,不知大汗,那才是危在旦夕。”
千裏沉默了一會兒,行了個學生禮:“謝大祭師提點。”
大祭師忙虛扶他一把,讓千裏免禮。想了想,又問:“不知大汗的新合敦,待您怎麽樣?”
嘴中那點兒糖味還沒散幹淨,千裏一窒,不知如何作答,被大祭師那雙智慧的雙眼一望,只覺得自己裏裏外外都被人看透了。垂下腦袋,低聲道:“合敦待我很好。”
大祭師點點頭:“他是大熙前任大帥,在兵中威望很高。若不是大熙的糧草遲遲不到,贻誤戰事,勝負恐怕尚未可知。大汗,您得多多留心些。”
留心?
千裏腦海中重現出那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
那樣一個谪仙似的人物,竟也會披甲挂帥,上陣殺敵嗎?
作者有話說:
诶嘿嘿嘿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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