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去吧

屋內一時間沒人說話。

良久,只聽賀雁來溫雅一笑:“葉護大人果然志存高遠。可惜秋野現在只是廢人一個,恕難助您一臂之力。”

阿爾薩蘭并不生氣。

他冷冷一笑,直視着賀雁來的眼睛,問:“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若是你想,就請便吧。”賀雁來答道,“家父自小教導我,為人臣者,當為其謀也。亂臣賊子要是出在了賀家,怕是死後都不能進宗祠。”

亂臣賊子。

可是阿爾薩蘭是已故大汗的親弟弟,千裏的親叔父。争奪王位失敗,轉而暗中觊觎侄子的天下,甚至陷害他的正妻,意欲為自己所用,這又何嘗不是“亂臣賊子”。

阿爾薩蘭聽懂了賀雁來話外的諷刺。

“哼。”他嘴角的肌肉抽動幾下,臉上因此出現了一種極其扭曲的表情來,“賀将軍,我知道你曾經是大熙的大元帥,戰功赫赫,威名在外,我心中十分敬佩,才不忍你死于蘭羅派系鬥争,可是你似乎并不想給我這個面子。”

“我當你是才清醒,沒有思考清楚利弊,所以我不怪你。”

阿爾薩蘭倏地向前逼近,兩個人的距離被驟然拉近,近到阿爾薩蘭只要一拔刀,就可以直入賀雁來的心髒。

他那雙鷹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在探索自己的獵物:“五天後,你,你的賀家軍,他們是生是死,你自己說了算。”

說罷,他不給賀雁來反應的時間,轉身幹淨利落地離開。

賀雁來這些天蘭羅語學得不錯,所以他能聽懂阿爾薩蘭在對門口守着的人吩咐:“看好他,不然就提頭來見。”

伴随着守衛們唯唯諾諾的答應聲,賀雁來隐隐又覺得傷口作痛,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明塵皺着眉頭,無頭蒼蠅一般在屋內走了兩圈,長嘆一口氣,轉身在賀雁來身邊單膝跪下與他平視,焦急道:“将軍,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賀雁來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至少在明塵面前,他絕不能露怯,這是一軍主帥最基本的信念。

“且看吧,不是還有五天時間嗎?”賀雁來目光閃爍,“阿爾薩蘭既然不殺我,就說明我對他還有利用價值,那麽事情就一定有轉機。”

受他情緒感染,明塵也放下些心,用力點點頭。賀雁來又吩咐他:“門外估計是有重兵把守,你輕功好,晚上趁他們熟睡的時候,試着能不能找到機會出去看看,至少要知道我們現在到底人在哪裏。”

“是!”

賀雁來太陽穴又在突突得疼。

不知為何,現在形勢混亂,自己甚至生死都拿捏在別人手中。可是賀雁來暫時并不想思考如何脫身。

他只是在想,之前答應了千裏一定會去找他,現在卻失言了,消失這麽久,那個表面上冷漠沉穩的少年,背地裏會不會偷偷哭鼻子,以為他再也回不去了呢?

——

偷偷哭鼻子的小孩正在挨訓。

訓他的人正是大祭師。

自從那日叛亂之後,已經過去了五天。期間,阿爾薩蘭仗着自己護駕有功,鏟平叛軍,做了不少本不該由他完成的事情。祈福大典後面幾天,本該千裏做的誦經祈福等事,全被阿爾薩蘭給做了。

可是,千裏看着他春風得意的臉,偏偏還說不出斥責的理由。

阿爾薩蘭現在在朝中的聲望與日俱增,而千裏只是一個,錯用歹人,差點誤了正事,甚至可能會掀起大熙對蘭羅再一次動兵戰亂的小毛孩罷了。即使有大祭師在,別人不敢當面議論,可是背後的閑言碎語他都聽了不少。

他現在只占了一個正統的名正言順,實際權力完全分散在不同人手中。論手腕,他不及阿爾薩蘭;論名望,又有大祭師這個兩朝元老坐陣。千裏被夾在兩個人之間,施展不開手腳,做什麽都受人桎楛,難受得要命。

如今祈福大典已經結束,他們明天就要動身回蘭羅宮中,可是賀雁來還是不知下落,所有人都相信他真的已經被野狼叼走了。

不是沒有疑點的。比如為何紮那的屍體只剩下一顆頭顱,為何賀雁來會選擇和從來沒有交集的紮那合作,大熙又為何始終不動聲色。可是伴随着阿爾薩蘭在朝中的權力越來越大,這些疑點也被衆人可以忽略了,埋藏在心底,漸漸就真的以為它們不存在了。

千裏失去了賀雁來,從此再也沒有人會在深夜等他回家,再為他熬上一碗熱乎乎的醒酒茶,溫柔地送到他嘴邊。

他自小沒了母親,父親多年對他不聞不問。他在賀雁來面前裝作自己全部都了解的樣子,可實際上他也不過是個十六歲、渴望得到一個完整家庭的少年。

當初與大熙議和時,阿爾薩蘭作為蘭羅使者出面,答應了大熙送來的男妻,意欲讓千裏絕後;可是他始終認為,無論對方是誰,既然嫁給自己做了妻子,那麽他就一定會對對方好。

無論對方是公主還是草民,無論是高貴還是卑微,無論年齡,無論性別,他只是想......

他只是想重新有一個溫暖的家而已。

原本以為,在慢慢相處的過程中,他早晚會知道話本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是怎樣的百媚千紅;又是怎樣的刻骨銘心才會讓這麽多人對茫茫塵世間望見的那一眼而心動;又是為何,世間會有這麽多的海枯石爛、情深義重。

可是誰知道,大熙會來了個賀雁來呢。

為什麽偏偏是賀雁來呢。

如果說結親以前,千裏覺得無論是誰,他都想對對方好。可是如果是賀雁來,如果是賀雁來……

他只想對賀雁來好。

“想”和“只想”,千裏暫時還摸不清楚這一字之差究竟代表了什麽,他只知道,賀雁來消失以後,他的心很痛,很痛。

但是周圍沒人能聽他說這些隐秘的心事,不過覺得是小孩子的打打鬧鬧罷了,千裏的尊嚴也不允許他随意向任何一個人吐露年少心事。

他只好在孤獨的夜裏,躺在冰冷的床上,反複咀嚼他和賀雁來短暫的這段相遇。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是不是自己害了賀雁來。如果他沒有提議讓賀雁來主持這次祈福大典,賀雁來是不是就不會被阿爾薩蘭盯上,也是不是就不用為他冒險了。

那晚賀雁來的眼神令人心安,仿佛無論他說了什麽,對方都只有相信的能力。賀雁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使是小小年紀的明煦,也能完完全全執行他的命令,從沒有動搖過一絲一毫。

“大汗?大汗?”

千裏猛然從自己越跑越遠的遐思中驚醒,慌亂擡頭,對上大祭師那雙不悅的眼睛。

“大汗,我知道您剛剛失去妻子,可是你這幾天的表現,都太過莽撞了。”

大祭師長長出了一口氣,語氣嚴肅,說得千裏愈發臉紅。

“即使合敦之死疑點頗多,可是如今的當務之急,是如何破除阿爾薩蘭在朝中一手遮天的趨勢,将權力重新握在自己手中。大汗,沒有力量、說不上話的感覺,我想你應該不會想再體驗一次了吧?”

千裏知道,大祭師指的是事變那天,阿爾薩蘭說是賀雁來與紮那合力而為,他想辯駁,卻被衆臣規勸的事情。

就連大祭師都不認為當時的情況他應該把劍放在阿爾薩蘭的脖頸上,即使現在他才是阿爾薩蘭的“君”。

他才繼位不到半年,在所有人心中,比之“臣子”,阿爾薩蘭更多的還是他的叔父,随着先大汗征戰四方,餘威猶存的叔父。

千裏默然,低聲道歉:“我知道了。”

大祭師捋了把自己的胡須,渾濁的眼睛直接看透了這個魂不守舍的少年,縱使心中諸多不快,可他也知道這是千裏心中的一根刺。

況且,當初賀雁來能接下這件事,也有自己在背後推波助瀾。

大熙好好送了個人過來表示自己議和的誠意,即使送的是個不能生育的男人,他也是大熙與蘭羅友好睦鄰的象征。現在賀雁來的死訊還沒傳到大熙,若是有朝一日傳了過去,他必須要考慮大熙的反應。

賀雁來已死,大熙自斷一臂,可是到底是百年大國,不容忽視。現在千裏掌權,經驗不足,若真爆發了第二次戰争,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思及此,大祭師眼神一定,溝壑縱橫的手重重地搭在千裏細瘦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不含任何其他味道,好像只是一個長者在對自己的後背傳遞經驗。

“蘭羅男兒,妻子被人如此污蔑,該如何應對?”大祭師問。

千裏一愣。

他望着老人那雙智慧的眼睛,竟然有些磕巴:“該......該與造謠者決鬥,直到他對我妻公開道歉,還其名譽。”

“那該怎麽做,還用我告訴你嗎?”大祭師又問。

“您,您是說......”千裏的眼睛越來越亮,翡翠一般的眸子似有水光閃過。

“去吧,大汗。這不僅是你自己一個人的戰鬥,更關系到未來蘭羅的國運幾何。去吧,去把該是自己的東西,都牢牢地奪回來。”

作者有話說:

本周的任務終于趕完了……(虛弱)

周四見!^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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