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夜襲

已經是早春了,可正值倒春寒,早晚涼得很。雪已經化了個幹淨,殘留的堅冰頑強扒着岩石邊緣,卻抵不過尾部一點一點融化成水,滴落在才探頭出來的草芽尖上。這樣的天氣,如果不是趕路,是沒人會在早晨出行的。

一個男人牽着一匹瘦馬,緩緩走在樹林間孱瘦的小道上。偶爾踩到一根枯枝發出細碎的響聲,馬兒便會從喉間溢出一聲沙啞的鳴叫。男人面容不算和善,兩道眉習慣性地蹙着,那雙眼睛陰沉似水,壓迫感很強。

“叫屁,等到了家,有你享福的。”他拍了下馬頭,馬兒哀怨地發出一聲悲啼,喊得男人更加心煩意亂,“行,我改主意了,到家了就把你宰了吃。”

說話間,他擡起手臂将碎發繞到耳後,正巧露出傷痕累累的大臂,還在往外滲血。而他本人毫不在意似的,又拖着馬往前走了幾步,一個沒注意踩到一塊石子,腳腕一扭,整個人差點摔倒在地。還好他眼疾手快,迅速扶上旁邊的大樹,才勉強穩住身形。

“嘶——”

男人低頭看了眼,大腿上果不其然,傷口也裂開了,鮮血順着肌肉線條隐沒在初生的絨草裏。

阿爾薩蘭注視着那個傷口,眼神發狠。

千裏派人遣送他回封地時,他就想到沒這麽簡單。

果然,護送他的人個個身強體壯,是蘭羅最優秀的精兵,不過半程便按捺不住,欲殺他複命。阿爾薩蘭猜不到是誰的意思,奮力抵抗,才讓他搶到一匹馬脫身。

大祭師?還是賀雁來?

千裏雖成熟了些,但答應過的事又中途反悔應該是幹不出來的。所以只可能是這兩個人的其中一位。

阿爾薩蘭暗自咬牙,又扯了扯馬頭,尋到一處小酒館,準備先墊墊肚子。

“客官請。”他且才坐下,便有一個清秀利落的小厮過來麻利地為他擦了擦桌子,“我先幫您把馬拴起來吧,客官好好休整。”

阿爾薩蘭不答,暗暗注視着這個一身麻布衣服的少年。

男孩不過十幾歲,身形瘦削,臉蛋白淨,屋裏屋外就他一個人忙活,他也收拾得井井有條。

等他牽好了馬,少年又來到阿爾薩蘭面前,噙着淡淡的笑容,開口聲音清越:“久等了,客官想吃點什麽?”

他剛一開口,阿爾薩蘭便挑了眉,問:“你不是蘭羅人?”

少年眼神未變:“不是。”

“那來這裏開什麽店?”

“謀個生計罷了。”

阿爾薩蘭眯起眼睛,鷹隼般的眸子精光盡顯。他猛地逼近,細細觀察這個男孩;後者動都沒動,任由阿爾薩蘭近在咫尺的眼在自己身上流連,甚至露出了一個客氣的微笑。

“......上壺好酒,再來碟牛肉,等着趕路。”良久,阿爾薩蘭緩緩離開了些,眼神玩味。

“好,您稍等片刻。”少年也不生氣,點點頭就把抹布往手裏一攥,走了。

這裏過路人多,什麽人都有,若沒點膽量還真不敢在這裏開店。

到了後廚,少年才長舒一口氣,拍拍自己的臉,把那點麻意打發散了。

——

今日傳了話來,說大汗不回來了。

聽下人通報時,賀雁來眉心一挑,放下書重複一遍:“不回來了?”

下人低眉斂目:“是,說先生留他讀書。”

“......行,我知道了,下去吧。”

被這麽一打擾,賀雁來也沒了看書的心思,勉強翻過兩頁,書上的字一個都不進腦子,幹脆把書重重一合,随手扔到桌面上。

算一算,也有七八天沒怎麽跟千裏說話了。日常必要的交流當然是有的,他總不可能下蘭羅帝王的面子;可是兩個人都知道這跟以前不一樣。

說來可笑,千裏跟明煦現在感情倒是挺好的,兩個人自以為隐蔽地躲起來聊天,實則全被賀雁來看了去。結果他這個局外人還兩邊拉不下臉,跟誰都不知道怎麽主動開口。

這麽些日子下來,賀雁來也認真地思考了。

千裏現在年紀還小,心思又單純,他完全把千裏當弟弟看。結果弟弟突然有一天要納妾,要脫離自己的懷抱去擁有自己的家庭,他一時無法接受對方突然的成熟所以反應奇怪,倒也正常。

只不過他要盡快調整這種心情,好随時做好為大汗真正的合敦讓位的準備,無論納妾是不是千裏的真實想法。

至于千裏和明煦,他倒是還沒弄明白那天怎麽突然打起架來了,現在這個情形也不好問。

不過聽明塵說,是因為千裏扔掉了明煦給他的糖?

可是千裏不是這麽沒禮貌的孩子,這其中一定還發生了什麽誤會。

......不過看兩人現在的樣子,這個誤會應該也已經解除了。

最後自己倒還成了執意要懲罰人家的大惡人。

賀雁來氣得想笑。

今天千裏不回來,賀雁來早早就上了床,打發了會時間便睡下了。

是夜。

萬籁俱寂,間或幾聲嘲哳的鳥啼,在靜谧的夜裏尤為清晰。

賀雁來睡眠很淺,這是他打仗留下來的後遺症,稍有些動靜就睡不着了。所以,當他察覺到有個人影在自己床邊時,暗自屏住呼吸,按兵不動。

那人見他睡得熟,似乎是掂量了一下,很快他就做出來決定——他伸手,試探性地抄起賀雁來的脖頸和腰肢,竟是想把他抱起來。

賀雁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準備和他周旋了,在那人手摸上自己皮膚的那一瞬間睜開眼睛,迅速抓住那只手往反方向一別,那人頓時發出一聲驚呼:“啊!”

那聲音聽着耳熟,賀雁來一怔,忙松開手點了燈。

面前站着的,正是說今晚不回來了的千裏。

小狼委屈巴巴地握着自己的手腕,應該是疼狠了,半天沒說出來話,又羞稔又心虛,故意錯開賀雁來驚疑的眼神,飄忽不定。

“......千裏?”賀雁來不确定地喊,“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千裏擡眸偷瞧他一眼,迅速收回了目光,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來一個字。

賀雁來見狀,也不逼他,見他穿得單薄,便掀開被子:“進來說,晚上天冷。”

出乎意料的是,千裏很幹脆地搖了搖頭,怕賀雁來誤會,又趕緊想解釋:“不,不用了,我不冷。”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握住,冰涼的手指被人妥帖地收在掌心裏呵氣。賀雁來眉頭微蹙,數落他:“這叫不冷?”

“......”千裏舔了舔唇,不再争辯,只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賀雁來的眉眼。

那人長了一雙瑞鳳眼,眼尾上挑,眼型狹長,眉目流轉間顧盼生輝。嘴唇紅潤單薄,臉頰俏麗,一眼望去就像是仙子一般出塵空靈。

他的合敦,是真的很好看。

半大孩子忍不住喉結上下一滾,盯着賀雁來的臉兀自出神,說是看呆了也不為過。

“上來。”賀雁來又招呼他進被窩裏來。

千裏一下子回了神,固執地又搖了搖頭,牽起賀雁來的手,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雁來哥哥,你想跟我走嗎?”

在這樣一個普通又寂靜的夜裏,一個眸若星辰的少年一臉認真地望着你說:

“跟我走嗎?”

不得不承認的是,如霧濛花,如雲漏月,此時此刻的千裏在夜色加持下,真的很有誘惑力。

賀雁來控制不住自己嘴角上揚,一時間也忘了兩人還在“冷戰”,問:“去哪兒?”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千裏明顯雀躍起來,二話不說又準備抱他起來。

賀雁來失笑,伸手按住他的手腕,笑盈盈地問:“這麽有自信,能抱起來我?”

千裏不合時宜地想到之前賀雁來坐在代步車上,光憑臂力就将自己扛在肩頭帶回家的事兒來。

是以最後他還是乖乖地把小車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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