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靠近

第70章 靠近

我會與你抱擁, 雨再降,也當吹吹風。——陳奕迅《致明日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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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遂在孟菱家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白酒太頂了,他喝不慣不說, 酒醒之後竟還是覺得難受。

他從沙發上坐起來,醒了醒神,沒一會兒忽聽門響,轉臉一看——孟菱端了碗粥進屋。

她看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 走過來蹲下把碗放到茶幾上。

“喝吧。”

“給我熬的?”

“嗯。”

“現在才六點多, 你幾點起的?”

孟菱了起眼皮看了陳遂一眼:“五點多。”她補充,“用柴火熬的, 不是用液化氣, 你嘗嘗吧,很香的。”

陳遂愣愣的:“……”

孟菱想了想說:“昨天的飯菜是奶奶的道謝, 酒是爺爺的道謝, 今天的粥是我的道謝。”

陳遂好一會兒沒說話, 莫名想抽煙。

孟菱說:“快喝吧, 趁熱。”

陳遂端起碗, 小口嘗了一口,有木柴的香氣, 果然是和液化氣熬出來的喝起來不一樣。

孟菱搬了椅子在他對面坐下。

她明顯有話要說, 可卻一直憋到他快吃完才開口:“孫程寬的事, 你是怎麽做的?”

陳遂舀着粥,有一搭沒一搭的, 勺子碰到瓷器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他嗤了一笑:“人在河邊走, 哪有不濕鞋。”

“我知道他一定是有把柄的, 但是要在這麽短的時間搜羅起來,也很不容易吧。”

“也沒那麽困難,花錢花時間就行了。”

耐着性子從最基礎的地方開始查,一個個人去問,一點點錄音求證,花錢讓某些人開口,不是難事。但這些算不上什麽鐵證,他又花數十萬找了個靠譜的私家偵探,和他一起找證據。那幾天,他一天只睡兩三個小時,不去找證據的時間都在梳理證據,有這個細功夫,什麽事兒解決不了。

何況,孫程寬算不得什麽人物。

“花了多少錢,多少時間?”孟菱問。

陳遂又喝了一口粥,很随意說:“忘了。”

對于這些,他不想解釋,不想邀功。

只是她說到這個,他想到什麽,斂眸掩飾住眼底的憤慨和心疼。

那天李涼發來的資料裏,分明有孟菱曾經差點被孫程寬強.奸的案宗。

那會兒她才多大,她該多害怕啊。

何況後來孫程寬一夥人還硬生生把爺爺的腿打斷,至今未愈。

她面對這一切該是什麽心情。

陳遂是一個寫字的人,太懂那種細微末節上的痛苦與自抑,打碎牙齒和血吞都不足以形容這種感情的千分之一。

陳遂這才明白,為什麽第一眼看她,就覺得她眉宇之間有愁态,為什麽她整個人的氣質都特別的“遺世獨立”,仿佛不願沾染世事,淡漠而疏遠。

那是因為她被這個世界傷害過,不願報之以恨,也無法報之以歌。

陳遂知道,她一定是被爺爺奶奶養的太好,才沒有變成一個尖銳的人。

一定是被人愛着,這雙眼睛才能不恨。

可是她能不恨,他不行。

他一定要讓孫程寬受到懲罰。

不僅如此,孫程寬父母當年找關系讓孫程寬少受好幾年牢獄之苦,現在又威脅孟菱放過孫程寬,他都記着。

像記宋舒雲帶給他的恨一樣記着。

他不會給他們一丁點活路。

“陳遂,謝謝你。”

陳遂不願意多說,孟菱不勉強他。

她沒有什麽大智慧,卻也懂得有些事情既然感受到就毋需問到底的道理。

陳遂說:“你最好不要在後邊再接一句‘可是我不需要’這之類的話。”

“怎麽會?”孟菱竟淡淡笑了,“我有那麽不識好歹嗎。”

“我謝謝你還來不及。”孟菱很正式的說。

陳遂深深地看了她一會兒,才說:“真想謝我,就再幫我盛一碗吧。”

孟菱說:“好。”

她接過他的空碗出去了,轉身的剎那卻不由自主的想到很多從前的事情。

比如孫程寬意圖不軌的那個雨夜,她被他們嘴裏塞了一團揉成團兒的試卷,鄉鎮中學偏僻,路上人不多,他們大膽的将她從學校後門一路拖到巷子裏。

平時她都是自己騎車放學,幸虧當天下雨爺爺來送雨具順便接她回家,這才快速趕到,沒讓他們碰她一絲一毫。

陳遂剛才有一點想錯了。

她不是不願報之以恨,而是不能。

誰願意憋屈過活?誰能眼睜睜看着壞人傷害自己最親的人而無能為力?誰不想在逆境中發出振聾發聩的反抗之聲?

可我就問你一句:蚍蜉如何撼樹?

蚍蜉不能撼樹。

但縱使如此,蚍蜉不是不存在,不是沒有撼樹的念頭。

可是現實就是這樣,沒那麽多的快意恩仇,有的只是弱肉強食。

孟菱莫名想起李京州那個女朋友,叫秦枝的。

她曾經遭受校園霸淩,後來決定起訴霸淩者,因為霸淩者是李京州拍攝過的紀錄片的主人公,加上李京州小有名氣,秦枝作為與二者都有聯系的人,在庭審當日被記者團團圍住。

面對采訪,她只說了一段話:“我也想過一刀捅死她們,但是在我有那個念頭的時候,我問我自己,一定要頭破血流嗎,一定要以命換命嗎?我給自己的答案是不。我寧願憋屈,不願毀滅,縱使毀滅,那個人不能是我。”

多麽痛苦又堅定的話,孟菱一直記到現在。

孟菱多想親自将孫程寬報複回去,像爽文女主一般,以傲人的姿态出現在惡人面前,将他們玩弄于股掌。

讓他們跪,讓他們死,讓他們跪着死。

但是現實中,像她這樣的清苦孤女,能夠挺直腰板長大,就已經很不容易。

好一點的結局也不過是,未來有一個拿得出手的文憑,過上物質優渥的生活,有個好工作好家庭,在社會上是個體面的人。

你看,最好的結局僅僅是“不受影響”。

但是她過得好,是因為她努力活着,本應過得好。她過得好,又不會讓孫程寬遭報應。

本以為就這樣了,既然無法毀滅,那就讓自己看淡。

可誰知她難以完成的事情,陳遂卻幫她做到了。

他讓她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站在一旁,自己卻轉身走入黑暗,背負起她背不起的罪與罰。

他為她打人,放下了自己心中的秩序。

他替她報複,又還她一個屬于她卻懸位已久的秩序。

她真的感謝他。

後來陳遂喝了兩碗粥。

孟菱給他找了新的牙刷牙缸等洗漱用品,他的衣服上有酒氣,爺爺給他找了一件大集上買的十元一件的純棉T恤給他換上。

這衣服是爺爺覺得吸汗才買的,白色的,沒別的樣式,孟菱見過馬路邊上賣西瓜的大叔穿,當時還在想這衣服怎麽那麽顯人黑胖,可陳遂穿上,她只覺得十塊錢的T恤和他平時幾萬塊的衣服沒半點區別。

他換好衣服,清清爽爽洗漱完畢,孟菱也換了件水墨綠的連衣裙,收拾包準備出門。☉

昨天爺爺在餐桌上交代了,讓她領他到處逛逛。

她不再排斥他,也不再驅趕他。

他為她做了挺多的,如果這時候她還對他愛答不理,未免有些不識好歹了。

只是她也沒有松口同意和好。

分手的決心有多難下,和好的決心只會比分手時難上一萬倍。

夏日炎炎,她決定先帶他到涼快的網吧裏,呆上一天。

傍晚五點鐘,再去池塘邊轉轉,劃船摘幾張荷葉來曬茶。

從池塘回來差不多六點半左右,日落時分,她可以帶他走走村子裏澆水的水壩,走到太陽落山,再回鎮上。

孟菱把這個想法給陳遂說完。

陳遂“嗯……”的沉吟半天,才說:“我有權利說不嗎?”

言外之意,聽她的。

孟菱笑笑,和他步行走到小鎮的街上,花了二十多分鐘。

他們進到一家叫“無極限”的網吧。大早晨的,大廳裏除了幾個通宵的人之外,沒多少客人,但是想了想,孟菱還是開了一個單間,一小時十五塊錢,她直接開了七個小時。

包間裏有兩臺電腦和一個中規中矩的黑色沙發,孟菱把背包放在沙發上,陳遂緊接着一屁股坐旁邊,懶洋洋問:“你別告訴我你要打游戲。”

“我寫東西。”孟菱說。

陳遂屬實沒想到:“你到網吧開包間寫小說?”

“家裏沒有網,平時都是用手機寫,偶爾寫到關鍵點或者要修稿了,要麽抱着電腦去鄰居家蹭網,要麽就來網吧。”

她把自己的貧窮,說得倒是坦蕩,不會刻意隐藏她生活裏的瘡痍。

陳遂挺欣賞她這一點,不由笑了笑說:“那我陪你一起寫吧,反正我閑着也是閑着。”

“你要寫新書嗎?”孟菱邊開機邊問。

“不寫新書,寫情書。”他拽拽一笑。

“……”孟菱瞬間死機,不想和他說話。

“我要是給你寫情書,那該怎麽寫呢……”他倒認真上了,“也不用堆砌句子,開頭寫一句‘親愛的孟菱’,正文就寫‘我愛你’,落款寫‘你的陳遂’。嗯,情書就是要落款大名才正式。”

“陳遂……”

她終于還是忍不住,悶悶喊了他一聲,示意他收斂。

他把她旁邊的椅子往外一拉,坐下來,笑:“得,聊回正題,你新書寫到哪了?”

“六萬多字。”她說,“我這次的故事很簡單,預估寫完也就是十幾萬字的中篇體量。”

陳遂點點頭,這次倒正經:“我又發現你一個優點。”

“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孟菱這樣問出來的時候,竟是對他的回答滿懷期待的。

“不管外界多嘈雜,你都能夠靜下心來寫作,這點我都做不到。”陳遂給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孟菱心底隐隐升騰起小歡欣。

在她心裏,此時此刻眼前這個人不是她的前男友陳遂,而是作家陳遂。

被喜歡的作家前輩褒獎,她簡直要飄了。

孟菱想到什麽,給他舉了個例子:“我是真的喜歡寫東西。之前有星探想發掘我呢,我都沒有答應,你說我能不知道當明星賺錢嗎?”

“還有當初填志願的時候,我有想過選更好找工作的專業,也想過學法律,等出社會好對付孫程寬那夥人。但是爺爺奶奶鼓勵我,選自己喜歡的,沒有理想就算了,有理想,就朝着理想的地方去。所以我學文學,不為錢,不

為名,就只是單純的熱愛。”

孟菱很少講那麽一大通話,說到這些,明顯可見她眼底的光亮,語氣裏透出隐隐驕傲。

陳遂收起散漫的神情,溫柔看着她,想到一句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卻很少有人做到的話——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莫名覺得自己被她激勵了。

“寫作,就是一個鐵杵磨成針的過程。”陳遂笑笑,“所以,來吧,孟作家,一起磨針。”

孟菱愣了愣,旋即重重點頭:“嗯。”

後來他們一人守着一臺電腦。

孟菱寫她的小說。

陳遂原本打算整理那篇類似《白夜行》題材的懸疑小說,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卻臨時打開了空白文檔,寫起了另一個故事。

在包間外時不時發出“操他媽豬隊友”的咒罵聲中,他們開始全神貫注的書寫。

這一刻他們就像一起開服的隊友,也很像并肩戰鬥的戰友,總歸是一路同行者。

不知不覺就到中午了,陳遂出去拎了兩份炒面進來,還買了一大罐可樂。

兩個人特別滿足的吃完飯,又開始繼續寫。

快四點鐘的時候,他們一起去池塘邊“旅游”。

池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岸邊長滿了水燈芯等野草,一艘木船就停在岸邊,遠遠望去荷花荷葉一大片,水面上還飄滿了大片綠色的浮萍,看上去根本沒有能夠行船的地方。

孟菱從包裏掏出一瓶花露水:“先噴噴再下船,不然等會兒會被咬死。”

“這邊都是野蚊子吧。”

“嗯。水邊蚊蟲多,還有蜻蜓,蝴蝶,蜜蜂……你看,那朵荷花上就有一只大紅色的蜻蜓,爺爺說這種蜻蜓叫‘紅辣椒’。”

陳遂聽着便笑了,鄉間野趣,誰能不愛。

他們噴完花露水才下船。

陳遂平時除了拳擊,其他的也愛玩,之前去澳洲度假,和李涼比賽劃過皮劃艇,木船的船槳對他來說也是很好掌握的,沒一會就上手了。

他們往藕花深處走。

夏日正濃,荷花荷葉正是開的最好的時候,水珠挂在荷葉上,晶瑩剔透,漂亮的不成樣子。

孟菱穿水墨綠的裙子,安安靜靜坐在船頭,幾乎與這景色融為一體。

他們兩個人在花葉之中,徜徉着,沉默着。

孟菱看風景,陳遂看孟菱。

他們兩個人眼裏的內容,其實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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