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50年代, 雨蘭鎮。

這一次的火災給鎮上造成的損失在一點一點地修複。

曬谷壩很快就被修好了，和之前的一模一樣，旁邊的柚子樹依舊在那裏, 葉子已經掉光了, 但也沒有大人砍。

偶爾從曬谷壩的上面看過去，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小學生們挎着藍色的布書包，一陣風一樣地刮過曬谷壩，她們總會又從田裏跑回來，用芋頭葉子裝了水，給柚子樹澆水。

因為唐國興經常這樣做，于是其他的小孩子也跟着她學。

大人們又開始忙地裏田裏的事情, 修曬谷壩耽擱了幾天，于是大人們早上扛着鋤頭就出門了, 中午孩子們煮一些紅薯飯送到山上, 午飯就這樣解決一下就行。

勞累的人總是脾氣暴躁，孩子們送個飯都要被罵一頓，但大家都是這樣, 孩子們也都習慣了。

唐國興也是這樣，她送紅薯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新種的土豆, 被爺爺奶奶罵了一頓。

唐國興往回走的時候, 正好遇到了從山上下來的小春, 小春走在前面, 似乎也挨罵了。

“小春！”

小春聽到好朋友的聲音, 一下子就開心了，沖着好朋友跑過來。

“唐國興。”

唐國興走近才發現小春又哭了。

“你爸媽又打你了？”如果是罵肯定就不會哭。

“對, 她們兩在山裏吵架了, 打我出氣！”小春不像過去了, 過去她每次挨打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現在她挨打就覺得都是大人的錯。

反正不是她的錯。

Advertisement

她能有什麽錯呢？她比她弟弟勤快能幹聽話，會做飯會送飯會喂牛還會煮豬食，她還是唐國興口中最好的人了，她這麽好的人怎麽都不應該挨打。

“我奶奶也是，經常打我出氣！等咱們長大了他們就不敢打我們了。”

反正鎮上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就不會挨打了。

小春一聽這話，立馬想起了一個事情：“快走，咱們去一個地方。”

小春拉着唐國興往集市的方向跑。

“做什麽？”她們兩又沒錢，去集市做什麽？

“秦阿姨今天要殺蛇，我聽她們說，秦阿姨進山捉了好幾條蛇，今天殺蛇賣。”

小春語氣裏都是羨慕。

秦阿姨是鎮上一個殺豬的女人，長得高高大大，總是皺着眉頭，板着臉，用其他小孩子的話說，她看人的時候就像是在看要殺的豬。

小孩子對蛇是又怕又好奇，一聽要殺蛇，立馬興奮得不得了，唐國興也不例外，立馬就換她拉着小春跑了。

集市上，秦阿姨平時殺豬的地方已經站滿了人。

小春和唐國興兩個小孩子靠着瘦小的身體賣力擠到了前面。

蛇！

好大的蛇！

為了方便大人們看，兩條和小孩子手腕粗的蛇就裝在一個籠子裏。

籠子放在一個凳子上，基本上就是和兩個孩子差不多高的位置。

大人們需要低頭看蛇，而孩子們是可以和蛇對視的。

或許是察覺到了兩個孩子的害怕，兩條蛇都開始撞籠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沖出來咬這倆孩子了一樣。

唐國興和小春直接被吓懵了，可後面全都是人啊，又退不出去了。

“小春……”唐國興轉過頭，看向小春，想看看這個未來的“秦阿姨”。

未來的“秦阿姨”手都在抖，腿也在抖，身體根本動都動不了。

這個時候秦阿姨也看到了她兩，伸手拍了拍那籠子，籠子裏的蛇立馬就趴下去了。

這個事情給了兩個孩子一點安全感，秦阿姨伸手進去一手就抓住了一條蛇。

整個場面吓人又……讓人羨慕。

小春一邊抖一邊跟唐國興小聲說道：“我以後就要成為這樣的人。”

唐國興聽小春說了好幾次，她看看不遠處的秦阿姨，再看看小春，她手都在哆嗦可依舊沒有放棄要成為這樣的人。

唐國興非常肯定地說道：“你一定可以成為這樣的人，到時候大家都叫你小春阿姨！”

小春阿姨耶！

她以後也會被這樣叫。

這個稱呼仿佛有某種力量，仿佛她一下子就不是家裏的受氣包了。

小春睜大了眼睛，身體也不抖了，仿佛被這一句小春阿姨叫得都多了勇氣了。

和唐國興相比，小春的成長環境太不一樣了。

唐國興家庭結構非常簡單，大人只有爺爺奶奶，小孩只有她一個，雖然老兩口都脾氣暴躁，打罵都沒有缺唐國興的，但唐國興也是從小就聽着“老唐家唯一的獨苗苗”“她們自己能打，你打一下，那老兩口能跟你拼命”這些話長大的。

家裏只有有一口好吃的，唐國興就算是吃不到，也不會有人跟她說，那是給你弟弟吃的，你不能吃。

爺爺奶奶也很少用別的孩子打壓她，因為唐家就只有她了。

尤其是發現唐國興有讀書的天分後，爺爺奶奶在外面聽了別人可惜她們家只有一個孫女，她們甚至還會說“這就是你思想古板了，國家不是說了嗎，孫女孫子都是一樣的。”

小春家庭太複雜了，她們一大家子，一直就是男人為重，弟弟更是家裏的金寶貝，尤其是她的兩個嬸嬸都是生了三個女兒都沒有生到兒子，于是乎小春的媽媽一直都以她有兒子而瞧不起小春的嬸娘們。

小春從記事開始就被說要照看弟弟，要聽話懂事。

她的爸媽常常打架，媽媽打輸了就打她出氣，弟弟也經常拿她出氣，她在家裏就是個受氣包，地位最低。

她自從跟唐國興要好以後，生活變了一些，可是心裏還是憋着氣。

她怕長大以後變成媽媽那樣的女人。

她從唐國興身上學到的東西就是，找一個自己想成為的大人，然後學她，争取長大以後變成那樣的大人。

以前她怕殺豬的秦阿姨，現在她一看，秦阿姨過得多好啊，鎮上的人誰對她都是笑臉相迎，小春經常看到她吼她男人，她男人屁都不敢放一個，秦阿姨的大女兒嫁出去了以後，想回來住多久就住多久。

要知道，小春媽媽經常說小春不對弟弟好一點，以後嫁人了在婆家被打死了都沒有人管。

但秦阿姨的女婿肯定不敢打秦阿姨的女兒。

她不要成為她媽媽那樣的人，在小春心目中，她長大一定要成為秦阿姨那樣的人！

那邊，秦阿姨正在跟人說話。

有人問她怎麽抓到這麽大的蛇。

秦阿姨說道：“蛇和人一樣，能夠感覺到你身上的害怕，你要是跑，它就會把你當獵物，如果你是去找它們，把它們當獵物，它們自然害怕了，要跑。”

“一旦它們害怕了，你要抓到它們就是膽量問題。”

小春非常肯定地點頭，不要害怕，膽子大起來！

回去的時候，小春還在非常肯定地說道：“下一次我爸爸打我，我就吼回去！不要總是害怕她們。大人有什麽了不起的。”

小春心裏有些膨脹，大人有什麽了不起的，還不是被她和唐國興騙了那麽久，而且她們兩還讓她媽媽打了弟弟。

這些成功讓小春覺得大人們就像秦阿姨手裏的蛇，看着害怕，實際上沒什麽可害怕的。

唐國興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但她也說不上來到底哪兒有問題。

下午，小春背牛草回家，一到家就看到滿地的算盤珠子，她的算盤！

珠算課要算盤，她爸媽都不給買，說是讓她和唐國興用一個，這個算盤還是她的裁縫師傅給她的。

弟弟看到她進來，一點都沒有幹了壞事的自覺，還問她：“你怎麽回來得怎麽晚，是不是又出去偷懶玩了？”

“我要跟媽媽告你的狀，說你出去玩，不回來做飯。”

“你把我算盤弄壞了！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動我的東西嗎？”

弟弟聽到這話，覺得自己的尊嚴受了挑戰，她心裏不爽，于是故意撿起地上的算盤珠子來打她：“你對我不好，以後等我長大了，你被婆家打死了我都不管。”

小春看着他那個樣子真的好生氣，結果又被兩顆算盤珠子打到了臉。

弟弟見打到她了，還拍了拍手。

小春一下子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她背簍一甩，快步上去就哐哐給了弟弟兩巴掌。

弟弟懵了。

小春打完了以後覺得心裏特別痛快。

弟弟也不是木頭人，被打了以後更是生氣了，伸手就要打她。

小春比他大了一歲，體型大不了多少，但她每天幹農活幹的多，力氣大。

她直接像秦阿姨按豬一樣，把他按在地上，動都動不了。

弟弟居然動不了了！

小春仿佛發現了新世界大門一樣，輕輕松開了一點，弟弟立馬伸手要抓她臉。

小春再逮住了他的手，再一次摁在了地上。

她力氣比弟弟大得多。

“你打不贏我！”小春的心啊，被一種奇妙的感覺填滿了。

她以前從來沒有還過手，今天突然發現，弟弟根本打不贏她。

弟弟懵了一秒，怎麽動彈都發現不行，緊接着放聲大哭。

小春看着被按着動都動不了的弟弟，心裏那一個舒坦！

可是不能讓他哭，一會兒奶奶來了怎麽辦？

于是他一哭，小春就揪他耳朵，像秦阿姨揪豬的耳朵那樣。

弟弟發出了殺豬般的嚎叫。

“你只要哭，我就揪你！”小春惡狠狠地說道。

“哇哇哇，奶奶！爺爺！”

小春狠狠地揪了一下他的大腿肉，就像弟弟過去揪她那樣。

然後又想起了以前弟弟扯她頭發，于是狠狠的扯他頭發。

弟弟捂住嘴巴，不敢哭了。

爸爸正好回來，弟弟一看到人，立馬在地上一邊打滾一邊哭：“姐姐打我！姐姐打我！”

爸爸人高馬大，進來就要提小春。

小春剛打贏了弟弟，此刻什麽都不怕了，她想起了秦阿姨那些話，于是她決定從今天開始，不害怕，不逃跑！

小春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地大聲道：“他把我算盤弄壞了，我就打他怎麽了！”

唐國興起初是聽到了小春爸爸的一聲吼，緊接着是小春的罵她爸爸的聲音。

然後就是小春被打的聲音以及小春一邊哭一邊喊以後不敢打弟弟了。

十分鐘後，小春掉着眼淚過來了。

唐國興覺得好心疼，把小春拉了回來，結果兩個孩子一躺在草席上，小春就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我弟弟打不贏我！以後等爸媽不在家，我就打他！我總能把他打到像那些蛇見了秦阿姨那樣害怕。”

唐國興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但唐國興沒有爸爸媽媽沒有弟弟，她說不出來到底哪兒不對勁。

唐國興也是從小挨打，可以說是雨蘭鎮的孩子都是被打大的。

反正她弟弟那麽不懂事，遲早也要被人打的，那被小春打應該也是可以的。

唐國興一想，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天，小春拉着唐國興又去看了秦阿姨。

結果今天秦阿姨不殺豬了。

大人們也有大人們的事情，那位殺豬的秦阿姨白天在睡覺，今天晚上要和其他大人要一起去山上，說是山裏有野豬，拱了很多紅薯不說，野豬這個季節成群出來，踩了好多莊稼。

鎮上每家每戶都要出人，今天晚上要去殺野豬。

爺爺奶奶在火爐旁邊聊着這件事。

唐國興坐在另一邊給自己做小桌子，小春在旁邊給她遞工具。

她用的曬谷壩剩下的邊角木料，大人用處不大，就被唐國興搬回來，給自己做小凳子小桌子了。

土屋裏光亮不多，竈上還煮着一大鍋豬食。

爺爺那邊還在說：“我跟去也是湊個人數，要是能抓到野豬，肯定也不會分多少野豬肉給我們。”

奶奶說道：“反正跟着一起去，到時候咱們抓野豬使不上力，幫忙捆起來，擡回來也能出點力氣。”

唐國興沒說話，她其實也想去。

她們小孩子是無法真正參與到大人的世界裏，只能在旁邊看着。

夜裏，唐國興和小春聽到了外面的聲音。

是有人在叫小春的爸爸，也有人叫她爺爺。

兩個孩子立馬爬了起來，出去以後就看到外面好多大人，他們有拿着火把的，也有拿着手電筒的。

“李老二，快出來。”

人群中還有秦阿姨。

秦阿姨看到了她們兩，走到了這邊的門口：“你們兩在這裏幹嘛？快回去睡覺。”

“我們能去嗎？我們可以幫忙遞繩子。”

“那可不行。”秦阿姨對小孩子并不兇，說道：“等你們長大了就能去了。”

大人們很快就收拾好了，小春的爸爸媽媽也出來了，唐國興的爺爺奶奶也出來了，人們朝着山裏的方向走去。

兩個小孩子坐在牆邊，看着大人們的火光燈光進了山林。

天邊依舊是灰蒙蒙的，遠處的山只有一個黑影。

兩個孩子看着黑影，想象着大人們正和野豬們大戰三百回合。

“唐國興，我好想快點長大。”小春回過頭，說道。

“我也想。”唐國興嘆了一口氣。

兩個孩子都在想，如果她們也是大人就好了。

這樣，她們也可以跟着一起去，不用在家裏等着了。

可是，長大還要好長好長時間啊。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還在修，估計要明天才能修出來，這一章完全重寫了，因為原本的知青迷茫和重新找到定位和這一部分的主題不一致，所以重新寫了這一部分的收尾。（這一章還是有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