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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平城, 馬路很寬,大巴車還是那綠白色,出租車是紅色, 路上的車子偶爾來一輛。
三十歲的向梅已經面試結束了, 她從裏面出來,路過了其他姑娘叽叽喳喳的歡聲笑語,院子裏的一輛大卡車,兩棵不知名的大樹,最後被大門口的三個姑娘攔了下來。
秦子英小鳳帶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
“這是我妹彤彤,妹,叫小姨。”
小姑娘立馬喊了一聲小姨。
“走, 去我家吃飯。”
秦子英和小鳳都是平城人,這一次也沒有想過能選上, 主要是秦子英的妹妹出了水痘, 信裏很難過,等她回來人家誰都已經好了。
向梅跟着她們一起往外走,
“小姨, 你怎麽在裏面待了那麽久?”秦子英問道。
“她們給我多拿了幾個對話。”
秦子英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你豈不是有可能被選上?”
“我覺得應該有可能。”向梅小聲跟她們兩說道:“她們還留了我的地址。”
“我們都沒有留地址。”秦子英分析道:“肯定是有機會才會留地址。”
秦子英的妹妹已經開始興奮了:“那我以後去看電影的時候,是不是就能聽到你的聲音了?”
“現在還不确定。”
此時, 裏面的工作人員已經把向梅的名字和地址還有錄下來的聲音都放到了一邊, 對另一個工作人員說道:“她這個聲音和性格, 基本上就是女游擊隊蒂達了。”
“我覺得她配米拉也可以。”
“米拉斯文一些, 和她不一樣。”
“這樣吧, 先把人放在蒂達備選組的第一位。”
電影中最重要的兩個女性角色,一個是地下工作者米拉, 一個是女游擊隊員蒂達。
一直到面試完所有人, 聽來聽去, 向梅同志都是蒂達的第一人選,她的名字就一直放在最上面沒有變過。
而且,她對方言熟悉,有自己的理解,到時候還可以幫助編劇組改臺詞。
只花了四天時間,電影公司就決定下來,女游擊隊員蒂達的配音就是雨蘭鎮的向梅。
雨蘭鎮太遠了,沒有電話通知,只能用信件通知。
電影公司這邊通知文化局,由文化局那邊給人發信件。
但不巧的是,當時電影公司出了點事,配音的事情就耽擱了下來,文化局這邊就沒有通知。
等過了半個月,電影公司這邊事情解決了,要通知對方的時候,正好對方的男人來了。
她們這邊一聽是向梅男人,還想着是個好消息,便高高興興告訴了人家。
男人卻皺眉,說道:“怎麽會選中她?”
“她都30歲了,現在又懷了孩子。”
“沒事,我們是配音,不會很辛苦,而且我們只需要四五個月。”
“那也不行,到時候她一個人來城裏,人生地不熟,又懷着孩子,出了什麽事情,你們公司能付得起這個責嗎?”
誰也負不起責。
電影公司這邊認真思索過後,最後還是選了蒂達組的第二個人選。
身在群山之中的向梅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2018年,平城大學晚上要在音樂廣場辦音樂節,秋秋搶到了四張票,想着大家一起去好好玩一下。
“玩不成,我要背單詞。”室長是學習狂魔。
“我也去不了,我的高中同學過來了,我們約好了一起出去逛街。”
秋秋望向最後一個室友。
對方:“我也去不了,我今天要回家。”
秋秋還是高中生心态,無論做什麽事情都喜歡跟人一起,一個人去的話多沒意思啊。
她突然想到了梅奶奶,可音樂節的聲音那麽大,梅奶奶會不會覺得不舒服?
她打了一圈電話,聽到的都是——
“去不了。”
“我要跟我男朋友出去。”
秋秋又給老奶奶打電話。
“今天晚上我們學校有音樂節,特別好玩……”
那頭老奶奶欣喜的聲音傳來:“我們可以去嗎?要錢嗎?”
“不要錢,可以去,我有票!”秋秋舒服了:“我給你占位置,水都不用買,我這裏帶熱水!”
秋秋準備了水,零食,開開心心就去音樂節,結果一到學校門口,就看到老奶奶開心地一路小碎步朝她跑了過來。
“梅奶奶!!!”秋秋也小碎步跑了過去。
“什麽音樂節?”
“就是聽歌,聲音有一點大,但很好玩。”
秋秋本來以為梅奶奶只是對上課感興趣,後來,她看着不停鼓掌的梅奶奶,突然覺得這位老人家完全可以當氣氛組。
于是,下一次,秋秋有了好玩的事情,第一反應就是去喊老奶奶。
“有劇組來我們學校的校醫室拍戲!你快點到學校來,我站了一個好位子!”
向梅一聽,更加激動了,一路風風火火地趕來了。
這可是拍電影啊!
能夠親眼看到拍電影!她以前離的最近最近的一次也只是有城裏的人來雨蘭鎮,拿了一個攝影機拍田園風光,要不然就是用手機拍了。
拍攝的地方是學校的校醫室,那裏是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秋秋的确占了一個好位置,她們的位置是在二樓,正好能夠看到一樓的情況,很多工作人員在維持秩序,一個戴着帽子的女人應該是導演,正在拍院子裏的情況。
院子裏有一個老人,老人坐在凳子上,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給她擦臉,一邊擦一邊皺眉:“跟誰打架了?怎麽弄成這樣了?”
老人擡起頭,看着她,小聲嘟囔:“沒誰啊。”
老人的手從懷裏掏了一個紅色的本子出來,說道:“給你。”
年輕姑娘拿了過來,日記本上寫着“下鄉光榮”
她翻開了日記本。
第一頁寫着“1968年11月14日,晴”
“今天,街道主任給我戴了大紅花,拍着我的肩膀上說,楊攀峰同志,盼着你昂首挺胸,向着社會主義新農村勇攀高峰!”
這一段話是由凳子上坐着的老人念出來的。
這一條拍了一遍又一遍。
向梅聽得入了迷,也明白過來了,原來當年她們看到的影片是這樣拍出來。
這一場戲是電影的第一場戲,實際上是他們拍的最後一場戲。
拍完以後,那個老人就起來了,問道:“導演,剛才副導演說後面的臺詞不是我念?”
“後面不是你的臺詞,那是老年楊攀峰的臺詞。”
老人有些驚訝:“我不就是老年楊攀峰嗎?”
因為她的戲份非常少,就是開頭這場戲,主角是楊攀峰,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老年時期的楊攀峰。
“這個有些複雜。”
的确不是兩三句話能夠說清楚的事情。
整個故事是詭計敘事,電影的開場是老人和一個年輕姑娘的對戲,老人将一個日記本給了那年輕姑娘。
所有人會先入為主以為年輕姑娘是老人的後代,會自動覺得日記本的主人是這個老人。
而整個電影實際上是随着日記本一起回到過去,講述女知青楊攀峰的下鄉歲月。
電影中的旁白是日記本的內容,有總結經驗,有幹活累還幹不過本地人的迷茫,也有快樂的事情,最後是女知青找到知青在農村的正确位置,承擔了培育水稻優種的責任。
都是用老年人的聲音念出來。
但電影的高潮是日記本的主人,也就是主角楊攀峰為了搶救一袋種子,被暗流卷走,年輕的生命永遠停留在十八歲。
她的母親和她的妹妹帶着她的日記本回了城,妹妹看到了姐姐建設新中國的願望,她把這個本子繼續往下寫,希望姐姐能夠看到國家越來越強大富有。
開頭的老人不是女主角,而是女主角的妹妹,開頭的時間也不是2018年,而是2038年,她面前那個年輕姑娘不是她的後代,而是她大限将至的時候,幻想出來的,她的姐姐來接她了。
“咱們旁白還是采用老年聲音,但不能用同一個聲音,這是一種意識流,旁白的老年聲音應該是假如當年的楊攀峰活下來的聲音,她應該是一個怎樣的聲音,揭露真相那一瞬間,這個旁白的聲音就會變成年輕時候的聲音。”導演給老演員解釋道。
但實際上,她還沒有找到給老年楊攀峰配音的人,她已經給合作過的幾個有配音演員的文化傳播公司發了消息,目前拿到的樣音都不合适。
另一邊,平城商圈大樓裏,一家文化傳播公司正在把公司裏合适的配音演員的樣音發給秦導演。
坐在他對面的女上司想起了一個人,說道:“等一下,我這裏還有一個老人。她聲音可能适合。”
她說着翻了翻電腦,她記得那位老人來的時候,她當時好像錄了音。
一個月前的錄音裏,沒有。
兩個月前的錄音裏,也沒有。
那位老人是什麽時候來的?
“诶,我記得我當時有錄音,怎麽找不到了?我應該有備注向梅。”
對面的人一點都不驚訝她找不到了,因為這人總是丢三落四。
他見人準備一直找下去,于是阻止道:“咱們公司有一個叫向梅的配音演員嗎?”
“不是咱們公司的。”
“不是咱們公司的,你找來幹嘛。”
“她想來咱們公司應聘,是一個七十幾歲的老太太,我這兩天還在看她朋友圈在找配音工作。”
老太太很喜歡發朋友圈,有上課的,有去聽大學音樂大賽的,還有發傳單掙錢的。
她每次都看人家朋友圈解壓。
“等我五分鐘,我有她的微信,讓她發一個給我。”
“這也太麻煩了。”
“不麻煩,幾分鐘就能搞定。”她說道:“要不然你先去吃飯吧,我一會兒幫你發。”
“成,那辛苦你了。”
“老奶奶,我這邊有一個很适合你的角色,需要你錄一段音給我。”
向梅收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吃午飯,她都快忘了還有一家公司答應了她,如果有合适的角色就找她這回事了。
“需要我說什麽?”
“等一下我發給你。”
向梅等了一會兒,走到比較安靜的地方,開始念那一段話。
“今天,街道主任給我戴了大紅花,拍着我的肩膀上說,楊攀峰同志,盼着你昂首挺胸,向着社會主義新農村勇攀高峰!”
她有些驚訝,這是之前去看的那個電影裏面的老人說的話。
難道是給那部電影配音嗎?
她心裏一下子充滿了希望,趕緊錄了音,發了過去。
那頭的人看到老人家發過來的是微信語音,有些頭疼,但又想到對方是老人,估計不太會用軟件錄音發錄音文件。
于是她自己重新弄了一下,把微信語音弄成了錄音文件,重新發給了另一頭的秦導演。
秦導演這邊還在找。
“要不然就用這一個吧?”副導演放了一段。
“還可以,但是少了一點感覺。”
導演也說不下來是什麽感覺。
“我把這些聽完,看一下有沒有更好的。”
老年楊攀峰的配音可能不算特別重要,但她是一個伏筆,也是一個情緒點。
這部電影很重要,她希望能夠找到更适合的。
她點開了新發來的文件,第一個,她就停下來了。
音質并不好,隐隐約約還能聽到背景裏學生在喊:“阿姨,給一份紅燒肉。”
可這種環境下,老人的聲音傳過來時,人依舊會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話上。
她的聲音不是那種科班練臺詞練出來的情緒飽滿,而是一種很自然的表達。
就好像是一個午後,被家裏的老人拉着,聽老人說起了過去的事情。
“找到了。”
他看了看前面的名字,向梅。
向梅發了那段錄音,她心裏又有了期待,就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那顆已經75歲的心髒依舊有力地跳動着,日複一天日複一日地等待結果。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焦慮。
向蘭并不知道她參加了配音公司的面試,向梅想着,等後面有了結果再看,如果結果沒通過就不說了。
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情就看對方有沒有給自己回消息。
但也還是比年輕的時候好太多了,年輕的時候她距離電影公司太遠了,她的思緒都飛不到電影公司,只能盲目地等着。
這一次她有對方的微信號,只要出結果,對方能夠在幾分鐘之內通知自己。
怎麽這麽多天都還沒有通知?
向梅也會有不自信,會不會吐字歸音不夠好?沒有通過,畢竟其他人都已經工作那麽多年了。
一周後的一個很普通的早上,向梅和往常一樣起床,出去散步,買菜,剛進門,她把鑰匙放在桌子上,胸口挂着的手機響了一下。
向梅有種很奇怪的預感,可能是配音公司那邊發來的消息。
她打開一看。
“您什麽時候過來看一下合同?我跟你細說一下合同。”
“您通過了。”
1973年,她的配音沒有後續。
而這一次,有後續了,她終于能夠知道得到了那個機會以後是什麽樣子了。
向梅一個人去了配音公司,戴着老花眼鏡研究了好一會兒合同,又拿到了劇本。
她其實沒怎麽看懂,怎麽就開頭的老人不是後面的人了。
但她沒有說出來,而是準備自己回去多看幾遍。
到家以後,她看不進去劇本,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
向蘭正好發傳單回來,見她這樣,還以為她受了瑞瑞姥爺的刺激。
向蘭看到瑞瑞姥爺又在朋友圈裏發了消息,說是今年多種點小菜,等到過年的時候,給小輩們多發點壓歲錢。
向蘭知道妹妹是個好強的性格,這段時間一直沒有找到工作,肯定很難過。
她開口安慰道:“他就是那個性格,年輕的時候看着不多言不多語的,是個老實人,老了以後倒是跳起來了。”
向梅壓根沒聽她說什麽,擡起頭,道:“姐,我通過了,配音面試,我通過了。”
“我知道。”向蘭有些心疼,以為她還是再提45年前那個面試:“你把他那五千塊錢拿出來花。”
“不是。”向梅把合同拿了出來:“我現在通過了,我有配音工作了,還有公司!”
向蘭拿了過來,戴上了老花眼鏡,一眼就看到了報酬:“800塊錢?這麽多!”
“姐,你少看了一個零!”
“八千?”向蘭睜大了眼睛:“天王神啊,這麽多錢!”
向梅把這份合同拿了起來,合同遲到了四十五年,但好在,她還是拿到了。
有向蘭這個宣傳員在,老家的人一下子都知道了向梅找到了配音工作不說,還特別掙錢。
向蘭在外面沒有說具體有多少,但在家族群裏說道:“你們姥姥現在了不起了,一開張就是八千塊錢!”
瑞瑞姥爺聽得心髒病都要犯了,越想越覺得不可能,怎麽可能這麽快就有八千塊錢。
向梅在群裏糾正道:“大姐太誇張了。”
瑞瑞姥爺正高興,就看到向梅回複道:
“哪有随随便便,我是認認真真地配音才有八千塊錢。”
瑞瑞姥爺看到她一下子就掙了這麽多錢,他這下子也靜不下心來幾塊錢幾塊錢地掙錢了。
他心裏憋着一口氣,尤其是家裏小輩偶爾說:“要是姥姥年輕的時候就出去配音了,現在咱們向家肯定大不一樣。”
雖然沒說什麽,可他聽着刺耳。
他幹脆也搭車出去掙錢。
但掙錢哪有那麽容易,向梅在城裏熬了幾個月都掙不到錢。
他出去沒到半個月,遇到了電信詐騙,存了幾年的錢全沒了,還欠了網貸。
還是瑞瑞她們開車把人接回來,又把他養在家裏的鴨子全賣了,後代們都幫忙湊了一點錢,才勉強還上網貸。
從那以後,瑞瑞覺得姥爺撐着身體的那口氣就散了,頭也低了下去,智能手機不用了,朋友圈也不發了。
別人問什麽,他也不回答,真的變成了別人說的那種不多言不多語的人了。
彼時,向梅正在城裏,電影雖然還沒有上映,但她有機會看到成片,和其她工作人員一起。
她的名字已經放在了老年楊攀峰的後面。
“我的聲音要出現在電影裏了!”
終于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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