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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 雨蘭鎮。

唐國興放學了，她背上了書包，小春跟在她身邊, 班上其他的小姑娘也跟了過來。

大家手拉手往外走, 一邊走一邊說着今天在學校裏發生的新聞——

今天上數學課的時候，有一只斑鸠飛進教室了。

一只很大的斑鸠，飛進來以後，同學們都開心地叫了起來，斑鸠被她們吓到了，在教室裏撲騰翅膀。

班上所有同學都站了起來，還有同學想要去捉斑鸠, 老師叫了好幾遍：“坐回去！”

大家這才不情不願地坐下去。

斑鸠在教室裏飛了好幾圈才飛出去。

大家說着那只斑鸠有多大有多大。

同學們總是要分路走，有同學就住在集市上, 也有同學就住在學校旁邊。

“唐國興, 我回家了！”

有同學住村子裏，很快就到了岔路口，也分開了。

原本一大群小朋友, 就這樣走幾步路，要分開一些。

最後就只剩下唐國興和小春了。

但這并不影響什麽, 唐國興接下來的路還是熱熱鬧鬧的, 因為鎮上的大人們喜歡跟她打招呼, 說說話。

另一邊, 爺爺奶奶從山上回來。

奶奶喊了一聲：“唐國興。”

家裏沒人。

明明學校都已經放學半個小時了。

“肯定又是在路上得意忘形了, 人家中個狀元都沒她這麽得意。”爺爺說起這件事都生氣。

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小孩子能飄成這個樣子。

“小小年紀，就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在奶奶看來, 唐國興這段時間是真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了, 自從土匪事件, 她在鎮上就出名了，其他人一說孩子，就肯定要說她們家這個孫女。

起初，奶奶還很高興，她們家人丁少啊。

唐國興的爸爸這一代就只有他一個，好在他争氣，木匠沒學成，但讀書厲害。

她們家也算是揚眉吐氣了幾年，那幾年，她們走在路上腰板都是直的。

後來，兒子兒媳婦沒了，留下來的孩子又像個傻子，老兩口在外面，跟個炮仗一樣，一點就炸。

奶奶也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凡事莫得意。

但唐國興不懂這個，自從她在鎮上出了名，整天一群小學生三個五個地到處跑。

從學校到家裏這段距離要經過集市，商鋪，幾個通向鄉村的大道。

唐國興挎着她的花布書包，遇到一個人都要跟她聊兩句。

大人，老人，同學。

無論是誰，她也是能跟人聊起來，是個大人，她就跟其他同學一起叫，嬸娘，伯娘，姨，姑。

“唐國興，放學了啊。”

“張二嬸，我放學了，你這是去割豬草啊？”

也不知道她一個小孩子，跟這些人有什麽聊的。

奶奶也是越想越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她一個小孩子，這樣下去要飄到天上去了。

奶奶拿了彎刀，從門外的楠竹上面砍了枝丫下來。

她準備去接這個出了一點風頭就找不到北的孫女。

唐國興還在跟鎮上的秦阿姨聊天，正說到小春想要跟秦姨學殺豬的事情。

“唐國興，你奶奶來了。”

奶奶氣沖沖地走過來，她家孫女和另外幾個小學生一起看殺豬。

那幾個小學生裏面基本上都是鎮上有頭有臉家的孩子，唐國興站在中間，正和她們說些什麽。

奶奶本來想着一頓打，讓她知道自己是誰。

但真看到了，到底還是沒有打人，而是喊道：“唐國興，回家了。”

唐國興轉過頭：“我奶奶找我有事，我先回去了。”

回去以後，奶奶才說道：“要不是我今天心情好，我能把你從集市打到家裏。”

唐國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又沒做錯什麽，幹嘛又打我？”

再說了，她現在可是全校同學都佩服的對象，要是讓大家都看到她一邊挨打一邊哭喊，以後面子往哪兒擱？

“得了一點誇獎就找不到北了，平時你貪玩，一出門就這裏要聊一下，那裏也要聊一下，你是什麽人嗎？”爺爺在旁邊說道。

唐國興都聽懵了：“大家都要跟我打招呼，我還能不回嗎？那多不禮貌。”

她還會強詞奪理了，爺爺生氣了：“反正你謙虛一點！莫在外面得意忘形。”

唐國興：“……”她懷疑爺爺奶奶是看不慣她被大家喜歡。

奶奶一眼就能看出來她不服氣，說道：“以後在外面謙虛一點，要是再這樣下去，我拿着楠竹丫枝到你們學校來把你打一頓。”

唐國興一想那個場面，要是她奶奶來學校打她一頓。

那真的太丢臉了。

結果第二天，唐國興就看到了被家長追到學校打一頓是什麽樣子。

上午的第二節 是算術課。

突然就進來了兩個人。

老師都愣住了。

“你們找誰？”

那兩個人壓根不搭理老師，而是環顧了一下教室，看到了傳芳，立馬就往裏面走。

“你這個小娼婦，你是不是偷了家裏的錢！”

唐國興也吓了一跳。

同學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哪怕是家裏的大人打人，也不是這個樣子。

女人去翻她的桌子，書，開始找錢。

老師這下子也知道了對方是誰，他很生氣：“這是你們的家事，不要耽擱大家上課。你們出去說。”

兩夫妻就拖着傳芳離開了教室。

傳芳畢竟才十歲，被兩個大人拖着往外走，她沒有哭，沒有喊，而是腳一直在踢她們，她自己的書全部都在地上了。

唐國興心裏特別難受，她立馬起身，說道：“哪有一來就打人的，總得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吧。”

她開口後，那兩個人都沒有理她，誰會管一個小孩子在說什麽？

唐國興想要出去幫幫忙。

老師道：“唐國興，坐下！”

“老師，我出去看看。”

“這是人家的家事，你去湊什麽熱鬧？”

“老師……你不管管嗎？”

“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麽？”老師說道：“偷錢就應該好好教育。”

“可現在也沒有确定是她偷錢啊！”

“不是她偷的錢，她們家裏人為什麽來學校？”老師已經生氣了：“快回去坐下來，上課。”

唐國興突然想到了奶奶的那句話。

“你不是什麽人，不要覺得自己了不起。”

唐國興坐在教室裏，她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卻能夠聽到外面的聲音。

那男人在罵：“你媽不是好東西，偷了鄉親們的錢，你有樣學樣來偷老子的錢……”

唐國興沒有聽到傳芳說話，緊接着就聽到男人叫了一聲，又罵了起來。

“你還敢咬我，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叫你祖宗！”

她們教室裏能夠聽到外面竹竿打在人身上的聲音。

但傳芳沒有哭，沒有喊。

唐國興很難受，她每次挨打都是三步走。

先跑，再哭，後喊。

這樣就會有很多大人幫忙拉架。

可是，學校沒有一個老師去拉架，也沒有一個小孩子去拉架。

唐國興覺得不能這樣。

她趁着老師轉頭寫字，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她出來就看到那兩個人在操場上打傳芳，要她把偷的錢交出來。

傳芳一句話都沒有說。

也許是因為傳芳看到了唐國興往這邊跑，也許是其他原因。

原本一直沒說話的人突然開口吼道：“我又沒有偷你們的錢，我從哪兒交出來錢？”

“我連你們的錢在哪兒我都不知道，我能偷你們的錢？”

“你錢不見了，應該去找那些知道你錢放在哪兒的人！家裏又不是只有我！我勸你們快點去找他們，要不然他們都把錢用完了。”

唐國興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喊：“對啊，你們應該先弄清楚到底是誰偷了錢！”

兩個大人也沒想到有其他小孩子敢過來，放松了警惕。

傳芳趁着這個機會 ，一下子就掙脫了，她撒了腿地就朝着教室跑去。

但她沒有跑回自己教室，而是跑到了隔壁教室。

隔壁教室裏又傳來一陣哄鬧。

“孫聰！孫明！你們兩個砍腦殼的！是不是你們偷了錢！”

她的聲音嘶啞，卻非常大，以至于後面跑過來的唐國興能夠聽到她罵道：“今天要是被我翻出來是你們倆偷的錢，你們死定了！”

傳芳有兩個哥哥在隔壁班。

班上同學沒有一個人剛出聲，臺上的老師比較年輕，還在弱弱地說：“這位同學……”

唐國興跑進去的時候，傳芳已經從他們的兜裏翻出來了錢。

傳芳把錢拿了出來。她的家裏人也進來了：“快把錢給我們！”

傳芳罵道：“你們要找的小偷在這裏，快過來打他們啊！怎麽不來打了？”

“快點把錢給我們！”

傳芳跟個猴子似的，一溜煙就跑到了操場上，把錢全扔在操場上。

兩個大人趕緊去撿錢。

傳芳又跑了回來，她氣沖沖地去拿角落裏的掃把，開始狠狠地打兩個人。

那兩個男孩子本來就因為偷錢被發現，還當着老師和同學的面，羞愧得壓根不敢反手。

傳芳一邊打一邊罵。

唐國興這個時候就不勸架了，默默關了教室門，把兩個大人關在了門外。

兩個男生被打得吱吱哇哇地亂叫。

兩個大人也已經把錢撿回來了，想要進去幫忙，結果只能在窗戶那裏往裏面看。

“傳芳！你在幹什麽！停下來！”

“那是你哥！別打了！別打了！”

“老師幫忙開一下門！”

“他們偷東西，我今天不打死他們！我就認他們當祖宗！”傳芳罵道。

那邊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最後，唐國興和傳芳都沒能回自己班上，她們兩都被罰站在門口。

唐國興是因為不聽話，上課跑出去。

傳芳……老師沒說理由，大概是難以總結這件事。

唐國興忍不住看了看傳芳。

如果說會騙人是唐國興對傳芳的第一印象。

那，有點厲害。

這就是唐國興對傳芳的第二印象。

唐國興聽了不少說傳芳媽媽跟人跑了的話，她們總是說傳芳渾，不聽話，不懂事，不安分。

但唐國興卻覺得，她家裏人能不分青紅皂白跑到學校來罵她偷錢，打她，不給她活路。

那傳芳就是得活成這個樣子才行，要不然得被欺負死。

傳芳是後來才知道她覺得特別丢臉的這一天，她們學校最受歡迎的唐國興是這樣看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