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南山島(三)
我拾階而上,推開竹屋的門。
竹子的清香撲面而來。
雙面老怪的身影隐沒在一陣五顏六色的煙霧裏。
我喊他道:“師公。”
他轉過身,看到我時挑了挑他的白眉。
“臭小子,你過來。”他說。
我乖乖地走到他面前。
他突然揪住我的耳朵開始擰。
“臭小子,把你師父的臉都丢盡了,把我溫山劍派的臉都丢盡了!”
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哎喲哎喲輕點兒!我錯了,我知錯了!這話十年前您就說過了!”
我被逐出師門的那天,師公差點沒把我的耳朵給我擰掉,擰完了以後就給了我兩本書,一本《毒術手劄》,一本《藥術手劄》,說這兩本或許能救我的命。
之後的十年,我确實是靠着這兩本書活下來的。
師公撒開了手,用力哼了一聲,吹得胡子都飛起來了。
他說:“我說的是現在的事。”
我以為他在說鴛鴦連心散的事。
我捂着火辣辣的耳朵道:“這不能怪我啊,我不小心喝了毒酒,是美美救了我……”
師公說:“你可知道他是什麽人?”
我眨了眨眼睛,誠實道:“不知道。”
師公眯眼睛看我,“你真的不知道?”
我道:“真的不知道。”
師公沉默了下來,怔怔地站了一會,徐徐地嘆出一口氣。
他看了我許久,說:“森兒,你可想救他?”
我想了想,點點頭,又道:“是,我想救他。”
師公又道:“你們兩人,只能活一個人。”
他擡眼看着我的眼睛,“你還想救他嗎?”
我愣了。
我和大美人,只能活一個人?
我愣怔地看了師公許久,緩緩開口道:“這是……什麽意思?”
師公說:“他所中的毒是西域烏蚩蟲毒,要解這種毒必須得集齊西域七七四十九種珍貴草藥和一種藥引,用人骨摧火将草藥慢熬成泥,最終調制成湯藥。但這湯藥不是給中毒的人喝的。”
“那是給誰喝的?”我道。
師公看着我,道:“是給藥引喝的。”
我眨眨眼。
“你的意思是……藥引是……”
師公道:“藥引是人。不僅如此,若要解毒,做藥引的人必須要心甘情願而死,若非如此,體內氣脈有異動,藥劑就會變異,兩個人都要死。”
師公眯着眼看我。
我呆愣愣地聽着他的話。
好半晌,我們兩個人都沒說話。
師公看了我一會,突然從我背上抽出尹洛依給我的那把劍。
師公皺眉道:“這劍怎會在你手中?”
我有些恍惚,“哦……師叔給我的。”
師公的眉頭皺得很緊,他拉開劍鞘,寒光從劍刃上射出,在他臉上投下一道白光。
劍柄上的鈴铛發出清脆的啷啷聲。
師公看了看鈴铛,道:“還有一個呢?”
我茫然地看他,“什麽另一個?”
師公唰一下把劍收了起來,随手一抛扔回給我,我忙伸手接住。
師公負着手走回他那堆藥劑之中,轉頭對我說了一聲:“森兒,別做傻事。”
我抱着尹洛依的劍,晃晃悠悠地走出竹屋,腳下的步伐都不穩了。
疏桐看見我,莞爾一笑道:“林暮,你和那老怪喝酒去了麽?”
我茫茫然,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沒聽見。
我的思緒還停留在師公的話中。
我和大美人,必須死一個人。
若要解西域蟲毒,做藥引的人必須要心甘情願而死。
如果我不救他,他就會死。
如果我救了他,我就要死。
我精神恍惚,一步不穩就要朝前摔倒。
衣擺浮動,人影翩跹。
大美人及時接住了我。
我擡起頭,看見他微蹙的眉頭和靜美的眸子。
他溫和地說:“小心些。”
我推開他,悶悶道:“知道了,多謝。”
我心裏悶得難受,不想和他們任何一個人說話,也不想見到他們。
特別是不想見到他。
我頭也不回地往樹林裏走去,只擡手揮了揮道:“我要想點事,不要管我。”
等到确信我離開了他們的視線,我逐漸加快了腳步。
最後在山林裏狂奔起來。
我已經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快速地跑了,像是要逃離什麽一樣。
只是我現在沒有內力護體,跑了沒多久,就已經是氣喘籲籲汗如雨下。
等我停下來的時候,面前是一片荷塘。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葉風嬌,扁舟兩岸垂楊。
荷葉接天碧,荷花一點紅。
我在荷塘邊上坐下,看着樹林圍着的一方藍天。
看着看着,日漸西斜,藍天蒙上了紅霞,最後變成了紫色的夜幕。
蟬鳴響起來,配合着倦乏的老蛙,一唱一和。
點點明星升起來,卻不見那一輪明月。
今夜,是無月之夜。
我看着無垠夜空,想到了死亡。
從死亡,想到了溫山劍派,想到了師父師娘和師弟師妹。
甚至還想到了十年前火焰籠罩下的慕容府。
我本該在溫山上和師父師娘他們一起死,我才是罪孽深重的人,我才是該死的人。
說到底,我俞森不過是在茍且偷生罷了。
若是這條命還能救活另一個人,為什麽不呢?
我看着碧水池塘中倒映的滿天繁星,明鏡被微風吹皺,蕩出片片漣漪。
我心中萬念俱灰,一時心神錯亂,閉着氣跳入池塘中。
池水馬上沒過了頭頂,我這才慌起來。
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拉出水面。
我慌忙抓住突然出現的救命稻草,不再撒手。
“暮兒別怕,這池子不深。”
我擡頭看去,看見閃閃繁星下,一雙幽藍發亮的眸子深邃神秘。
我舒展開腿,果然踩住了池底的淤泥,池水才到我的胸口。
剛才在裏面掙紮的糗樣子都被大美人看見了,真是丢死人了。
我咧開嘴笑,“喲,大美人,來泡澡?”
大美人道:“擔心你了,來找你。”
我撇撇嘴,美美這小子,幹什麽說話總這麽直接?
我道:“我還想多泡會,你先回去吧。”
大美人笑道:“我陪你。”
微風席過,荷花搖曳,水波粼粼,花香四溢。
水光映在他眼中,讓人看得移不開眼。
我眼睛一眨,竟有幾滴水從眼眶裏滑下來。
我看着幾滴眼淚掉進水裏,自己也有些詫異。
都多少年沒哭過了,這很不像我。
大美人一怔,上來拉住我的手,皺眉道:“暮兒,你怎麽了?”
我抹了把一眼淚,粗聲粗氣道:“老子看月亮看得感傷了,不行嗎?”
大美人擡頭看看天,“今晚沒有月亮。”
我心裏更難受了,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全砸在水裏,水面蕩出一圈又一圈小波紋。
我甩開他的手,叫道:“你眼瞎嗎,我說有就有!”
我扔下他,踩着淤泥又朝池心走了幾步,抽兩下鼻子,眼淚止不住了。
我要死了,茍且偷生了那麽多年,最後還是要死了。我覺得自己窩囊極了。
而且,在這個決定要去死的晚上,居然連月亮都沒有。
老天爺太不給我面子了。
我在池子裏抽抽搭搭地哭了一會,眼淚鼻涕全掉在池子裏。
大美人居然沒有來安慰我。
我回頭一看,池子裏就剩我一個人,大美人早就不見了。
我更加郁悴。
我都要為他而死了,他居然都不來安慰一下我,我這死得也太沒價值了。
這麽想着,我仰起頭哭得更兇了。
朦胧之中,我似乎看見橙黃色發亮的月亮挂在頭頂。
月亮……是什麽時候升起來的?
我趕緊眨巴眨巴眼睛,把眼淚擦掉。
空中浮着一個布袋子,裏面不知裝了什麽,竟在瑩瑩發光。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小月亮挂在空中。
“喜歡麽?”大美人的聲音響起來。
我猛然轉頭,看見大美人站在我身後。
我眨眨眼。
他不是走了麽,又是從哪裏變出來的?
我道:“那是什麽?”
他笑道:“你不是想要月亮麽,我便送你一個月亮。”
他擡起手,掌心朝上,金黃的布袋緩緩飄下來,最後落在他的手心。
“這個給你,別哭了。”
他把布袋子遞給我。
我這才發現布袋子裏面裝的是好多只螢火蟲。
若是平時,我定會說老子是男人,你當我小女孩兒麽?
或是痞子一樣地笑他寒碜,還不如送我個玉盤子。
但在這時,我手裏捧着那個發光的布袋子,卻是淚如泉湧。
大美人看我哭得更厲害了,也慌了手腳,緊張兮兮地問我怎麽了。
我抽抽噎噎道:“螢火蟲真可憐,我以前也抓螢火蟲裝在酒瓶子裏,到第二早上就全死了。”
他慌道:“那……那把它們放了吧。”
我抱着布袋子往不情願地後撤了一步,最後還是點點頭把布袋子給了他。
他捧着布袋,手中彙聚內力,布袋子鼓脹起來,突然啪地一聲破開,霎時間,無盡蒼穹的星光從他手中飛出,漫天的繁星全都聚集在他的身邊,萬千星光點亮他的眼眸。
輕紅流煙濕豔姿,長河漸落曉星沈。
他朝我走過來,一把把我拉過去,接着一個吻印下來。
腥甜的液體流進我嘴裏。
我哼一聲推開他。
這沒情調的東西,居然在這種時候還不忘給我喂血。
擡起手,掌心的紅線逐漸退下去。
我縮縮縮脖,道:“冷了,回去吧。”
他點點頭,摟着我的腰把我抱回岸上。
他放下我,笑道:“暮兒這回怎麽沒有害羞?”
我道:“反正我不會武功,害羞也沒用。”
我像狗甩毛一樣甩了甩身上的泥漿,甩了大美人一身,然後一摟頭發神清氣爽道:“主子去找雙面老妖怪洗熱水澡了,你回去吧。”
大美人點點頭,我潇灑轉身,拖着一身水啪嗒啪嗒地往雙面老怪的竹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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