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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威國公夫人告辭後,林老太太當晚就召來林老爺商量送幼雲去宋家附閨學一事,林老爺自是無不答應。

又忽忽過了幾日,在林府的翹首以盼中,威國公夫人的準信兒才終于在一日晚飯後遞進府來:宋國公府已應允林幼雲入學,下月初六便開學!

林老太太和林知時夫婦聞言大喜過望,厚賞了前來報信的國公府管事及一幹小厮,并一疊聲地吩咐管事媳婦們立即着手為幼雲打點衣裳釵環、文房四寶及車馬仆從等一應附學所需。

“九妹妹既要去赴學,開春新做的的衫子裙子只怕就不夠穿了,好料子一時難尋,不如就先從我的嫁妝裏拿出幾份來讓針線房去趕制,回頭再慢慢補了來也不遲。”林初雲頭頗有長姐風範,頭一個開口提議道。

陸氏展顏一笑,連忙走上來勸阻:“這可使不得,動什麽也不能動大姑娘的嫁妝呀。庫房裏的好衣料不少,只不過需費些神兒去翻找,我今日便親自去尋摸出來,保管誤不了九丫頭上學。”

林幼雲不曾想過入個閨學竟要如此興師動衆,依在祖母的黃花梨木雕花卉紋藤心圈椅旁歪着小腦袋遲疑了一下,小聲推辭道:“不過是上個閨學,上個月母親剛為我們幾個一人新做了十好幾套衣服呢,還、還得添置麽?”

“這叫排場,我的傻妹妹,去到別人家怎麽能丢架!上回做的那些多是在家穿的家常衣服,所用不過是些尋常料子罷了,上頭的刺繡也不怎的精致,夠得上穿出去赴宴的能有幾件?”林初雲瞥了瞥陸氏親熱的搭在她肩頭的手,意有所指地說道。

林家的姑娘素來都是嬌生慣養的,初雲又是頗受重視的嫡長女,府裏頭有了什麽好東西總少不了她的份,一般的物什都難入她眼。

先前林家還随林老爺在地方任上時,每每外出赴詩會茶會,初雲的穿戴排場都引得一衆小姐妹豔羨不已,間或拿出些舅舅送來的稀罕玩意兒,更是旁人家的姑娘見都沒見過的。

泡在蜜罐子裏十幾年,林初雲是有些心高氣傲的,尤其是有那樣一個煊赫的舅家,心裏總是瞧不上陸氏的中等人家出身。且陸氏來時她已十二三歲,是個小大人了,早已不用陸氏如何貼心照料,因此母女情分也淡薄,平日裏說話常常這般夾槍帶棒,出門在外也從不與陸氏表現親近,好像生怕旁人将陸氏誤認為她的生母似的。

兼之上回幼雲落水,初雲更是對這位繼母添了三分警覺,每每見到幼妹傻傻憨憨不似從前伶俐的樣子都把賬算在了陸氏的頭上,這麽好的一個當着祖母和父親的面給後媽使絆子的機會,她怎肯錯過。

果然林老太太聽了這話臉色立刻就放下了,一向護着陸氏的林老爺也面色不虞。

陸氏冷不防被咬了一口,登時有些下不來臺,搭在初雲肩頭的手也緩緩縮回袖口。但此時若是開口辯解倒像是在和繼女打擂臺,還是位即将嫁人的嬌客,陸氏就更加不好張嘴了。

陸氏的陪嫁王昌瑞家的瞧着這情形,站在一旁冷汗涔涔。

打眼看去,滿屋裏站着的主子都有誰呢?老太太,老爺,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四人,還有一個木疙瘩八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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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人家這才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呢,獨她們太太竟是個外人。

虧得太太真心實意地為了這個家操勞,整日捧着這個敬着那個的,連個未出閣的姑娘都敢輕易給她臉子瞧,縱使在下人們面前威風八面,一到了全家齊聚的時候,便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總是融不進去,這是什麽道理!王昌瑞家的心裏細數了一遍陸氏這些年所受的委屈,愈加憤憤不平。

幼雲眨巴眨巴圓溜溜的大眼睛,再傻也聽出了大姐姐這話的厲害,默默為陸氏掬了一把同情淚,在這個男權當道的古代世界,女人又何苦為難女人呢?

于是她決定為孤立無援的陸氏站一回臺,蹬着晃晃悠悠的小步子跑過去拽了拽陸氏的袖子,仰頭就露出一個憨笑,搖頭晃腦地撒嬌道:“我本就不愛出門,多做些家常衣服穿着反而舒服嘛。嗯,但大姐姐說的也對,出去見人總不能給爹爹丢臉,那就煩勞母親再給我略做幾套,幾套就夠啦。我瞧着上次母親親手給我繡在衣領上的銀絲玉蘭就很好看,求求母親再給我繡兩朵呀。”

陸氏愣愣的看着手邊的小小人兒,許是未曾想到這個家裏除了待誰都親和體恤的林老爺,還能有一個小女兒是在意她的感受、能看得見她的好的。

短短兩句話仿佛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寒冬裏,頭頂灑下的粼粼日光,令陸氏那就快要被老太太的刁難、大姑娘的戒備以及兩個哥兒的漠視消磨殆盡的耐心和慈愛,霎時間重又升騰起來。微怔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眼含熱淚,連連應了幾聲“好”。

林幼雲無視掉大姐姐瞪着她的兇惡眼神,自作出一副天真爛漫只會說實話的樣子來,令林老爹相信陸氏并未虧待孩子們。

林知時遂疑窦盡解,朗聲一笑,岔開話題道:“小九兒,幾套哪裏夠,閨學逢五才放假休學,不說日日換一套新的,一個月下來總要個十幾二十套方勉強能夠。如今咱們與你舅舅一家同住京城,若你穿戴得太素簡了,你舅舅舅母還當是咱家揭不開鍋了,便該來接濟咱家了。”

林幼雲知林父是在幫陸氏在林老太太面前打哈哈混過去,十分配合的作恍然大悟狀,道:“哦,原來如此呀,那可不能讓舅舅舅母誤會了,不然又要像去年過生辰時那樣,給我挂一脖子的金銀小首飾了,我這小細脖子可吃罪不起。”

林老太太終于忍俊不禁,指着小孫女幾乎笑出眼淚,險些喘不過氣來,陸氏見狀立刻乖覺地遞上一盞香茶,林老太太瞄了她一眼,還是受用了。

見氣氛已經緩和,向來寡言少語的三哥兒林行策也憋出一句:“上回做的春衫挺好的,很夠穿。”

正在飲茶的林老爹滿臉黑線,差點一口嗆住,聽這沒頭沒腦的話兒,夠穿?我堂堂林府幾時凍着過這倆小兔崽子!

雖然自林幼雲穿過來起,三哥哥就在忙着應考童生試,兄妹倆平日裏也不多見,但從丫鬟們閑磕牙時透露的信息來看,這位林三公子竟是位物質欲望極低的樸素派,對于生活的要求就是吃飽穿暖有書讀就行。說他對家裏人不親厚吧,他還真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就是考進士”的古代标準三好少年。

所以當他說出以上言論,林幼雲就自動理解成他在替繼母說好話。

三哥哥說的話就要這麽往最樸素的方向去解釋呢,林幼雲自認找到了解謎妙法。

林老太太見哥兒姐兒都為陸氏說了好話,便不再挑刺,繼續将一腔熱情揮灑在為小孫女打點衣裝用具上,留下了幾位辦事穩妥的管事婆子,大有徹夜詳談的架勢。林知時夫婦因明早一個要早起上朝,一個要早起去宋國公府登門拜謝,都被林老太太趕回嘉福居早些歇息了,下頭幾個孩子們也被媽媽們領回了各自的小院兒。

陸氏這邊是雨過天晴,大姑娘林初雲那邊卻是風雨大作。

“九丫頭!你來,姐姐與你說兩句話。”林初雲伸出鳳仙花染成的漂亮指甲,攔住了幼雲和趙媽媽的去路。

想着兩人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幼雲判斷大姐姐是一個安全人物,遂從趙媽媽懷裏的掙紮着下地,令她遠遠兒的在小橋邊等着就行,自己則像只小鴨子一樣乖巧的踱步到初雲姐姐的跟前。

“你同姐姐說,是不是那陸氏威脅恐吓着強逼你為她出頭的?別怕,你可是威國公的嫡親外甥女兒,自不用忌憚她!”初雲滿臉希冀地看着幼妹,落在幼雲眼裏卻有點兒像逼供的獄卒。

幼雲連連搖頭,誠實道:“沒有的事,母親不曾這樣。”

“那你為何這麽護着她?”初雲不解,在她的印象裏幼妹從來都是自己的小尾巴,指東不會往西,反而是幼雲落水後姐妹倆生疏多了,不是陸氏搞的鬼還能是誰?

“大姐姐,母親其實對咱們幾個是很好的,你又為何這麽針對她呀?我還挺喜歡她的。”幼雲面上兒一派懵懂純真,又把問題扔了回去。

“我為什麽要喜歡她?她又不是咱們的親娘,若不是嫁給父親做填房,眼下的榮華富貴,她一輩子也過不上!哪裏比得咱們親生母親的一根頭發絲兒!我就是瞧不慣她,她又能拿我怎樣?”初雲下巴一擡,驕傲得如同一只尾羽鮮亮的藍孔雀。

幼雲聽明白了,大姐姐沒由來的讨厭陸氏的這種心态叫做“不應該”。

就是身處上位者看着出身遠不如自己的下位者因為這種種機緣,一舉躍進上位者的世界還與之平起平坐,便打心眼兒裏覺得她不應該來到這個原不屬于她的地方,不應該享受着她從沒享受過的這些好處,非得把她排擠出去才能氣兒順,而絲毫不考慮她在背後付出了多少努力,花光了多少運氣,又承受了多少苦楚。

幼雲自覺自己才是心理年齡比初雲大上十來歲的大姐姐,前世好歹也在職場混了幾年,論人情世故還是比初雲這個未經世事風霜的嫩茄子老道兒些的,如今她出嫁在即,得疏解一下她這擰巴的心态。要是讓她帶着這不饒人的氣性去到長公主家做媳婦,別人不給她氣受,她自己就能把自己憋屈死。

“她若不是嫁給父親做填房,大概會比現在開心很多吧。”林幼雲幽幽一嘆,又搖了搖初雲的衣袖,軟聲勸道:“大姐姐不應該這麽想母親的,興許她也不願意做人後娘的,姐姐如何只看見她安享尊榮,卻沒瞧見她的忍氣吞聲呢?”

林初雲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句反駁的話兒來。

幼雲再接再厲道:“要我說還是像姐姐這般平嫁的才好,既不吃虧又不用受委屈。母親是高嫁進了咱家,但也過得多有不易,咱們同是女兒身,非但不體恤扶持,反而像三哥哥上次說過那個詞…那個,相互,相互傾軋!這是應該的嗎?”

初雲聞言一怔,星眸微閃,作為長姐她還是頭一次被底下的給妹妹教育了,而且竟然…說的很有道理。

“何必互相為難呀大姐姐,今日你為難別人,明日又有旁的人來為難你,拉拉雜雜個沒完,大家就不能輕省些麽?”林幼雲微皺眉頭,把自己拗成一個迷惑不解的小苦瓜,來掩蓋上面那些過于成熟的見解。

林初雲心裏已然受教,面兒上卻還是放不下長姐的架子,輕揪了一把幼雲的小豬耳朵,嗔怪道:“誰讓你說這些高嫁啊平嫁啊的,你才多大,以後對外人不許再胡說這些,沒的叫人笑話!”

“我對外人才不說呢,大姐姐你不是外人呀。”林幼雲見好就收,又開始撒嬌賣乖,牽着初雲的手樂颠颠的去找趙媽媽。

兩姐妹橋邊道了別,一個懷揣着滿腹心事仔細消化着幼妹的童言無忌,另一個心無挂礙一沾床便呼呼大睡。

夜空下的林府,寂靜無聲,只一個樹下的少年摸了摸鼻子,暗自疑惑他什麽時候在九妹面前說過“傾軋”這個詞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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