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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午飯雖然是素齋,但大覺寺作為京城裏數得上名寺,掌勺大師傅的手藝還是蠻不錯的,幼雲就着一碗熱乎乎的燙幹絲便能吃下大半碗白米飯,最後端上來的玉米烙也得到了姑娘們的一致好評。
飯後謝大娘子瞧着時辰還早,提議衆人就在房內小憩一會兒,待過了困勁兒再回去也不遲。
趁着丫鬟們鋪設被褥的空當兒,林老太太向謝大娘子邀約道:“我打聽到下午寺裏有個講經會,慧覺住持特地請了些雲游到此處的得道高僧來,我們預備去聽個把時辰,洗洗心神再走,謝大娘子可要一同去?”
自從奪嫡之争拉開帷幕,謝大娘子對佛法的信仰程度也随之提升,不僅廣撒銀錢,敬香、拜佛、做法事、聽講經也一樣不落,聽得此事,自然積極響應。
幾個女孩兒們年紀尚小,還不到如此篤信神佛的時候,未初一刻講經會開講時,只有出嫁在即、心難安定的初雲願意跟去一同聽講,其餘四個則由丫鬟婆子陪着到寺院後部的靈泉池和領要亭處轉轉。
女孩兒們在靈泉池裏抛了幾枚銅板,許了幾個也不知道能不能實現的小心願,又繞道去領要亭歇腳。
在這裏,早上來時幼雲剛感嘆過的冤家路窄又一次出現了。
不待她們走進領要亭,南邊的小路上就袅袅婷婷地走來一個被丫鬟婆子簇擁着的麗服女孩兒,幼雲尚認不出是誰,宋霓已經像個豎起一身銳刺的小刺猬,滿身戒備地霸住亭子入口。
對面的姑娘瞧着大不過十四五歲,梳着一個朝雲近香髻,簪着一支晃人眼睛的金累絲嵌紅寶雙鸾步搖,上頭的紅寶顆顆都有指頭那麽大,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上賜的貢品。
兩廂一對比,幼雲不禁覺得自個兒頭上那根雲腳珍珠卷須簪太素淨了些。
幼雲看向宋霓,眼神示意既然遇上了,不管是敵是友,是否應該先打聲招呼?
宋霓抿了抿嘴唇,端正了姿态,帶着幾分不情願先開口道:“姜大姐姐好,巧了,竟在這裏這裏遇上了。”
幼雲見她嘴上說着“好巧”,臉色卻如同見了瘟神一般,兼之聽她稱呼對面為“姜姐姐”,便知這是早上三岔路口遇上的裕寧侯家的姑娘,便也福了一禮,道了聲好。
姜大姑娘面色不佳,微擡下巴,作一副傲慢狀,沒好氣道:“不巧不巧,都趕着這幾天來進香,一不當心便能遇上。”
宋霓一雙素手慢慢曲握成拳,再懶得演那虛假的一團和氣,回頭對幼雲等人道:“走吧,咱們去亭子裏坐坐,勿聽某些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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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大姑娘聞言鳳眼吊起,秀眉深擰,也回過頭對一衆随從吩咐道:“哎呦,我這半天也走累了,這領要亭風景甚佳,咱們便在此處歇腳罷。快去要些熱水來,把前幾日貴妃娘娘賞的武夷岩茶沏一杯給我吃。”
一只腳已經踏上臺階的宋家姐妹倆聽得姜大姑娘有意無意的炫耀,被氣個絕倒。
宋霞素來是個直脾氣,當即挺直腰板怼了回去:“姜姐姐只怕是平日裏争強好勝慣了,忘了這回是我們先來的!”
姜大姑娘唇邊漏出一聲不以為然的輕笑,陰陽怪氣道:“先來的又怎麽了?你們坐得我就坐不得,難不成官家把這亭子賞給你們家了?”
好嘛,又擡出官家來壓人!宋氏姐妹粉拳緊握,氣勢洶洶地攔在臺階上不肯讓人。
舒雲倒像個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世外高人,一副不在狀态的樣子,只在一旁冷眼旁觀。
幼雲對姜大姑娘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很無語,明明自己也不想和讨厭的人同處一亭,偏還要為了膈應別人,主動來找不痛快。
通過飯前的閑聊,幼雲對林家的定位已從這場皇權更疊大戲的外臣看客,修改成了在角落裏打輔助的小助攻,主力隊員暫時還輪不上她家。
唉,反正都被蓋上太子黨的戳戳兒了,索性再遞個投名狀吧。
幼雲款步走上前去,拉住宋霓的袖子,半是勸解半是提點地嬉笑道: “姜姐姐說的是,先來的也不一定頂用。兩位姐姐,我這是頭一回來大覺寺,前面還有一處憩雲軒沒去瞧過,咱們挪挪步兒,就把這裏讓給後來的人吧。”
宋霓剛要大罵幼雲沒出息,平白無故就願意低人一頭,忽地腦袋轉了個彎兒,聽出了話裏的端倪,遂大樂,與宋霞不約而同地譏諷道:“是了是了,先來的又有什麽用,還不是要讓與人家。姜姐姐就慢慢賞景吧,我們先走一步。”
姜大姑娘機警地反應過來,目眦瞪裂,仇視着幼雲,咬牙切齒道:“你們,你們竟敢這般埋汰人!咬着我的話兒不放,什麽讓來讓去的,我…我告訴貴妃娘娘去!”
幼雲揣着二十多歲的靈魂,面對一個小姑娘軟綿綿的威脅自然毫無畏懼,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面上還是一派春風和煦,裝作懵懂天真地問道:“姜姐姐在說什麽?妹妹我天資愚鈍,竟聽不懂了。不管姐姐要去找誰告,也得說出個由頭來呀,指出妹妹是哪一句得罪了姐姐,我這就賠罪。”
“你…”姜大姑娘像是被一根魚刺卡住了人喉嚨,無論如何也反駁不出話兒來。
“你告訴貴妃娘娘,我們還要告訴皇後娘娘呢!慢人一步後來的是你,要搶亭子的也是你,我們還好聲好氣的相讓了,就不信這還能讓你颠倒了黑白!”好不容易有一次鬥嘴占了上風,宋霞不肯輕易放過,跳出來給剛熄滅的火苗又添了一把柴。
幼雲不禁撫額,帶不動啊帶不動,遇上這種故意找茬的,當然是打壓她兩句,然後快點閃人比較好,若追着對方咬,自個兒還要沾上一身狗毛兒呢。
宋霓還是要比宋霞更聰明些的,伸手按住了她,冷笑道:“霞兒妹妹快別說了,原本我們只有一分的不是,你再說兩句被有心人抓住了錯兒處,回去一番巧言令色,倒成了咱們有十分的不是了,咱們快走吧。”
幼雲給宋霓投去一個肯定的眼神,也過去搭了把手。
舒雲兩邊看了看,一臉無事發生的表情緩步跟上。
這邊見好就收,那邊敗了陣的卻不樂意了。
姜大姑娘望着一行人離去的背影,故意揚高聲調,扔出了一個重磅炸彈:“哼,春晖館出來的竟是這般模樣,怪不得富安伯家的妹妹們要轉到我家裏來附學呢。”
前方幾人聞言猛地回頭,春晖館的三個俱是一臉震驚,連一向漠然處世的舒雲也微微露出些驚訝。
宋霓:叛徒!
宋霞:內奸!
幼雲:瞧瞧人家,奪嫡之争選邊兒站跟挑白菜似的!
姜大姑娘對她們的反應很滿意,得意洋洋地甩了甩繡帕,走進亭子前又涼涼地感嘆一句: “良禽擇木而栖嘛。”
宋霞不服氣,撇撇嘴道:“誰知道他們又是使了什麽下作的手段,就好像前幾日……”
宋霓心知她要說什麽,連忙去捂她的嘴,夥同幼雲一起将這個心直口快的梁山好漢挾至一僻靜處。
“攔着我幹什麽,他們本來就是黑心肝的人,什麽絕事兒做不出來!還不許別人說了。”宋霞從兩人手底下掙脫開來,猶自不服道。
“他們是多麽會混淆是非、指皂為白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做的這件事是上不得臺面兒,奈何上頭的人受用呀。你拿這個去刺她,她回頭就能在聖上面前告我們一狀,豈不白給對家遞刀。”宋霓氣得兩腮鼓鼓,恨鐵不成鋼。
幼雲撒開手茫然了幾秒,八卦之心蠢蠢欲動: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事”是不是不該開口問呢?但是又好想知道怎麽辦…
她忍住不問,自然有好心人主動講給她聽。
由于幼雲剛才的表現很給力,宋霞決定把她納入麾下,拉着她的手懊惱道:“我要是有妹妹一半的口齒伶俐就好了,也不至于回回都吵不贏她們。幼雲妹妹下次還來幫我罷,也叫她們摔幾個跟頭。”
喂喂,這話說的好像在招募打手似的,幼雲大窘。
宋霓過來扒開宋霞的爪子,嘲笑道:“你那笨嘴拙舌,十個幼雲妹妹也填補不了!脾氣一上來,什麽話兒都能往外說。”
宋霞不以為意,昂首道:“那我說錯了麽?姜家就是不要臉,竟、竟…”
女孩兒家到底臉皮薄,話還沒說一半先紅了臉,直把幼雲急得像被貓兒撓了似的。
宋霞到底是姐姐,做事總是穩妥些,略一思忖,對林家兩姐妹福了一禮,歉然道:“今日是我們說話不防頭,把林家的兩位姐姐妹妹也牽扯進來了。想來你們還不知道吧,那裕寧侯府……母親不許我們談論這些事,你們就當聽個故事,千萬別家去說呀。”
幼雲猛力點頭不止,表示一定保守秘密,舒雲則興趣缺缺。
鋪墊完這一番,宋氏姐妹便竹筒倒豆子般地把這樁前幾日剛發生的八卦說了個幹淨。
幼雲聽完總結出來,就是那個什麽梨花什麽海棠,六十老翁十六妾嘛。
前幾日姜家送了個十六七歲的旁支庶女進宮,幫着年老色衰的周貴妃籠絡君心,這雖是宮鬥常見的手段,但推正值芳齡的閨女下火坑到底為人不齒。
且那庶女論輩分還是慶王妃的侄女,如今一個做兒媳,一個做庶母,怎麽也好聽不起來。
不過就算背地裏議論者衆多,明面兒上大家還是三緘其口,都故作不知。
幼雲心裏哂笑,七皇子封了太子,又借婚事搭上了勢力最大的清流,裕寧侯一派這真是急了,籌碼押得太多輸不起,連這種鬼祟伎倆也用上了。
見幾人都不言語,宋霞默默走到一個樹樁上坐下,獨自一嘆:“那頭兒現在整日的尋釁,就盼着找出錯處好把太子表叔拉下馬。唉,這憋屈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呀。”
幼雲其實覺得太子已經占據了禮法上的絕對優勢,只要不弑君不謀反,至少能安安靜靜地茍到老皇帝駕崩,只不過要受些氣罷了,若能忍過去,抓緊時間培植自己的勢力,待到與慶王短兵相接的那天,勝算還是蠻大的。
就目前老皇帝身體硬朗的情況來看,估計蹦跶個七八年沒問題,用湯藥續一續,還能再拖個一兩年。
幼雲掰了掰手指,按照十五及笄嫁人來算,運氣不好的話她大概會迎頭碰上。
多想無益,幼雲看這時辰,估摸着林老太太那頭應該已聽完了講經,便甩掉那些七八年後才要煩惱的問題,扶起樹樁上一臉愁苦狀的宋霞,招呼着小姐妹們往寺院前頭去與太太們彙合。
……
“哥兒,您不用急了,小姐身邊的秀月來報,說小姐們已經往講經堂去找太太了,并沒和那邊的人起什麽大的沖突。”一個小厮跑得滿頭大汗,話兒說得卻還利索。
宋霖頓住了急匆匆的腳步,又确認了一遍:“真沒事?她們一個粗枝大葉,一個得理不饒人,這都沒吵起來?“
小厮連連擺手,道: “秀月說,吵是吵了兩句,不過好像是吵贏了,呃,反正沒輸,小姐們便沒計較。”
“呵,她們這回竟未敗北,奇了。”鴉青色衣裝的少年倚在金葉缤紛的銀杏樹下,嗓音微涼地感嘆了一聲。
那小厮雖然很想給自家小姐臉上貼金,但眼前這兩位顯見是知道小姐們有幾分水平的,便據實說來:“這回是有人相幫的,好像是中午與咱家太太一道兒用飯的林侍郎家的姑娘。秀月說,林家姑娘只一句話便把對面頂住了,噎得對面搬出了貴妃娘娘,但也還是被林家姑娘三言兩語地給按下去了。“
“就說呢,往日碰上那頭的人,她們倆可從無勝績,這次原來是天降神兵。”銀杏樹下的少年勾起唇角,又取笑了自家表侄女一句。
宋霖聞得這兩句,嘆了一回兩個傻妹妹,轉頭對樹下那人笑道,:“秉恪表叔,你怎的又笑話她們倆,這回又沒輸。”
黎秉恪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恢複了難開尊口的冷清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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