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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都收拾妥當了?祖母給的體己銀子可得放好了。”幼雲懶散地靠坐在一把透雕鸾紋玫瑰椅上, 手裏拿着一本藍皮經書正在翻看其中的一篇《禳災度厄真經》。

夏菱繞過一架彩漆邊座點翠萬花獻瑞屏風,手裏停不下拾掇,邊擺齊書案上被幼雲甩得東疊西散的經書邊回道:“姑娘放心,都收拾完了, 銀子我細細地收好了, 裏外押上了三把大鎖呢。”

“坐下歇歇罷, 也忙了半天了,往日還有春桃她們分擔些兒, 如今連個搭把手的人都沒有, 可除了你我也不放心旁人動我們的鋪蓋包袱。”幼雲擺擺手,趕夏菱去對面的小杌子上坐。

“哼,她們呀,個個縮着脖子生怕姑娘點到她們呢!不帶來反而省心。太太前腳剛說要把春桃和我送進殿裏來照料姑娘, 哎呦,項媽媽後腳就說春桃病了, 诓誰呢!”夏菱面露譏笑, 手下的活計仍不肯停下。

“罷了, 趨利避害人之本性, 項媽媽舍不得與春桃母女分離也不必苛責她們,我心裏有數就行了。”幼雲仰躺在大椅上,放下經書蓋在膝頭上, 又問道:“沒叫那兩個女使插手罷?”

想起适才進卧房安頓行李時她倆那四處亂飛的小眼神, 幼雲便覺不大放心。

夏菱取了一個五彩魚藻紋小碗來,沏了一杯熱茶進給幼雲,不屑地答道:“沒有, 我瞧着她倆那鬼祟的樣子就不順眼, 還想借着鋪設床褥的由頭翻揀咱們的包袱呢, 叫我劈手奪了回來,一早就支開了她們!”

幼雲慢條斯理地撥着茶碗蓋兒,盯着茶碗裏升騰的袅袅熱氣悠悠道:“那兩個只怕是安插進來的細作呢,咱們須得多防着點,尤其是平日說話要設個防頭,不能像在家裏似的脾氣一上來什麽話兒都沖口而出。”

夏菱面上一羞,鄭重答應:“我曉得的,來之前我娘囑咐過我,說這叫隔牆有耳!下頭幾個打雜的小丫鬟我略略考量了一番,倒沒有什麽異動,只不過…咱們如何待那黃嬷嬷?”

“你觀她如何?”幼雲仔細回想了一下黃嬷嬷布滿褶皺的老臉,一時有些吃不準。

“黃嬷嬷對咱們不怎熱絡,只領着我轉了一遍東偏殿就走了,倒不像另兩個女使那樣拐彎抹角地瞎打聽。”夏菱晃了晃小腦袋,懊惱着黃嬷嬷講得太快她都沒怎記住東偏殿的裏外布置。

三清殿由正中一座青瓦大殿和東西兩個小偏殿組成,正殿自然是作焚香祝禱、念咒開光之用的,東偏殿是幼雲下榻之處,當中隔出了兩間,一邊是卧房,一邊是外堂。

至于主仆倆現下說話的地兒則是幼雲每日早晚學念功課經的西偏殿,算是書房,也兼作會客之用——當然人在牢裏,也沒有什麽客人來。

下午半天幼雲被一個小臉圓嘟嘟的小道士領着轉了一圈三清殿,又熟悉了一下玄陽元女的日常工作,總結一下就是有丹開光,無丹摸魚。

除了早晚要念功課經外,玄陽元女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坐圜守靜,當然說得好聽叫感天地、通神靈、禳災患,對于能躺平絕不營業的幼雲來說就是坐着閉眼睡覺而已。

不過她忙着劃水打瞌睡,機警靈敏的夏菱可沒閑着,趁着兩個女使不在殿內的空當兒,悄悄摸到幼雲的蒲團邊咬耳朵:“姑娘,我剛瞧見畫橋畫屏在東偏殿門口探頭探腦的,也不知在偷看些什麽!幸好黃嬷嬷捧着一疊花箋從廊下走過,三言兩語就趕走了那兩只賊麻雀!”

那兩個女使是一對親姐妹,姐姐叫畫橋,妹妹叫畫屏,據她們自己說這名字還是宮裏的掌事姑姑給取的呢,原來在家時她倆好像是叫什麽大丫二丫,也沒個正經名兒。

幼雲仰頭望了望殿內頂上挂着的數條微微拂動的青色繡祥雲長幔,嘴角含笑,輕聲感嘆:“有細作也有護法,倒是兩廂平衡了。”

“姑娘是說黃……”

“九殿下,監副大人,真是勞您二位特地跑一趟了!”殿外又尖又細的太監聲打斷了主仆倆的閑聊,幼雲趕緊擺正姿勢,匆忙拾起地上的一卷經書,裝模作樣地口中念念有詞起來。

“金丹在此,快引我入殿将之托付給玄陽元女。”臭道士的聲音聽起來尖銳刺耳,幼雲心生厭惡,而後在殿內見了他果然是一臉細眉吊眼的刻薄相。

幼雲上回在宮裏見過那兩個道士,他倆一個矮胖似冬瓜,一個瘦高似竹竿兒,營養吸收極度不平衡。

今兒來跑腿的是那個瘦竹竿,原本清貴闊朗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拿錯了尺碼似的,活像大麻袋裏套了根甘蔗,是半點官老爺的氣度也無。

竹竿道士屏退領路的太監,假惺惺地給幼雲作揖行禮,說起話兒來卷翹的胡須一抖一抖的:“貧道見過玄陽元女,這是剛煉出來的兩顆金丹,您才剛入殿也不用急着焚香祝禱,暫存于殿內也無妨,十日後貧道再來取便是。”說着打開了手裏的白玉海屋仙鶴匣,露出裏頭兩顆滾圓金燦的寶丹。

幼雲被金丹閃着了眼睛,心下暗嘆:煉成這麽個金光閃閃的樣子得費多少金砂鉛汞呀,皇帝老兒真是不要命了!

竹竿道士見幼雲沉默不語,不免擺一擺譜兒,輕甩了一下寬大飄逸的覆紗衣袖,絮絮叨叨地說教道:“西偏殿已為您備好了早晚功課所需的一應經書咒卷,盼您勤加研習,早日為聖上分憂解難,先把替金丹開光的兩篇兒祝禱咒順下來,再把《解冤拔罪經》等驅除厄難、濟度衆生的經文熟讀背誦,方才算個入門。”

幼雲站在三步外冷眼看着狐假虎威的竹竿道士,耐着性子沒有打斷他,待他歇一口氣的空當兒才擺出自信不疑的姿态,笑道:“監副大人不必為我擔憂,我可是您二位上窮碧落下黃泉才為聖上找來的玄陽元女,必定是道緣深種,略微學個幾天也能抵得旁人畢生所學了。”

幼雲大剌剌地把輕蔑鄙視擺在了臉上,那意思就是:一個凡胎濁骨的臭道士裝什麽世外高人!不就是招搖撞騙的伎倆麽,論編瞎話的水平你倆說不定還不如我那閱戲無數的老祖母呢!

竹竿道士也不是個寬和的好脾氣,左右瞄了兩眼,見除了一個瞪眼呲牙幾乎要撲上來咬殺他的夏菱外,殿內別無旁人,便漸漸露出他那兇惡如豺狼的本性,壓低聲音威脅道:“呵,好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且別得意!我們不過是走錯了一步棋才讓你鑽了空子罷了,須知我們能捧你也能拉下你,挂了個玄陽元女的名頭能頂什麽事,小心摔下來粉身碎骨!”

幼雲到了這個地步多少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絲毫不懼地嗤笑一聲,只朝着門口做了個請的手勢,趕人的意思很明顯。

竹竿道士陰測測的笑了一下,搖頭晃腦地撂下一句“好自為之”,便邁動兩根火柴棍兒出門而去。

還沒等他踏出門檻,幼雲就忽然轉頭對夏菱訓話道:“晌午我跟你說什麽來着?叫你不要到處鼓吹剛認識的小丫鬟有多得力,瞧瞧這才半天的功夫她們便不知到哪兒躲懶去了,你這不是自打耳光麽?臉上疼也不疼?怎的這般愚鈍,淨幹些搬起石頭來砸自己腳的蠢事!”

夏菱愣了一下旋即心中大樂,立馬戲很足地跪下來請罪,情真意切得只差沒淌下幾滴淚來——不過她是個性子很剛硬的丫頭,尋常便是流血也不流淚的,叫她當着臭道士的面兒哭還真是為難她了。

“這可是你作的保,她們若不好你也跟着吃挂落,往後少不得大小事項兒都替得她們兜着些,若是有個什麽不好,鬧将起來也是一塊兒罰的!”幼雲隔着随風飄動的長幔斜視着門口僵直的背影,臉上笑意濃重。

親愛的道長,如今我們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最好別暗地裏給我使絆子,不然下地獄我也拉你們也一起哦。

竹竿道士袖下雙拳緊握,暗道不好,本以為捉了只柔順的小白兔進籠子,不肯替他們向聖上吹風也無妨,到底也還好擺布,可如今這位竟是只貓兒,只怕時不時的要亮亮爪子,看起來硬碰硬可不行了。

礙于門外九殿下還在場,竹竿兒只好按下心頭怒火,冷哼一聲,恨恨地甩袖離去,預備回去提點一番他那腦子不甚靈光的師弟,免得哪天冷不防被殿內那貓撓傷了。

黎秉恪回頭看了看竹竿道士蹬腿跺腳的背影,淡淡一笑自言自語道:“白擔心她了,往後吃虧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随從侍衛湯平往殿內瞧了瞧,只見一個小人兒端正地坐在蒲團上,絲毫不理會竹竿道士的氣急敗壞,只聚精會神地研讀着經書,便忍不住嘆道:“我當初若有這份勁頭兒讀書,也不會叫我爹一天三頓的棍棒招呼了。”

黎秉恪聞言轉過頭,立刻反駁:“不,她還是別這麽勤勉的好。”

“為什麽?哦,也是,都是唬人的玩意兒,學了也無益。”湯平說得很輕,生怕叫人聽見治他個诽謗監副大人的罪名。

“學的太入迷,她要是真悟出個什麽來怎麽辦?”黎秉恪雙眉輕軒,移動腳步在門檻處站定。

輕柔朦胧的紗幔随風慢舞,映襯得地上素衣簡飾的姑娘仿若仙氣溶溶的月宮女娥,令人觀之心生安愉。

門外的主仆倆側耳傾聽,滿以為聽到的該是少女婉轉悅耳的誦讀聲,不成想——

“唉,午飯果然沒有肉吃,這才第一頓呢我就熬不住了嗚嗚嗚。”嗓音軟甜的是生無可戀的幼雲。

“姑娘,方才我去問過了,晚飯有一碟韭菜鍋貼,一碗茄汁豆腐,一盤金沙玉米……”掰着手指頭打擊幼雲的是夏菱。

“好了,不要再說了,讓我為小肉餅傷心一會兒,昨晚為什麽沒有再多吃一口!”幼雲扔下經書,捂着胸口很傷心。

失去小肉餅的第一天,想它!

愣頭愣腦的湯平倚在門邊小聲地咋舌不已:“外頭都說林姑娘掉進了狼虎窩,還不知道要怎麽哭天抹淚呢,我看呀一個肉餅就能哄好了。”

黎秉恪低頭笑着輕搖了搖頭,轉身招了招手,體格健如豹子的湯平立刻乖如小兔,撒開門框跟了上去。

十天後的傍晚,依舊是九殿下帶着監副大人來取金丹,不過這回換了個冬瓜道士,幼雲只瞥了一眼便知這個冬瓜遠不如竹竿聰明,甚至還有些憨憨的,騙人的水平估計很次,大概是給他師兄打打下手的罷。

冬瓜道士接過金丹查看了一番,小心地端着玉匣笑道:“聖上每月初十服用一顆金丹,三月初十那日自會有人來接您進宮給聖上念咒加持,那些福咒還需念念順。”

聽聽,冬瓜說話可比那竹竿好聽多了,幼雲點點頭沒與他多交談,只暗自盤算着按一月一顆的劑量,老皇帝還能活多久。

冬瓜道士腦子很直,完成了此行的任務也沒有別的話兒要啰嗦的,便樂呵呵地捧着玉匣急着回宮獻寶去了,殿外又只剩下了黎秉恪和他的木樁子侍衛湯平。

“咳咳。”黎秉恪側身站在門檻外,輕咳了兩聲給殿內人聽,跪坐在地的幼雲聞聲轉過頭去,隔着紗幔看不清楚門外人是何意思,瞅着四下無人便拖着蒲團坐得離門口近些。

“啪嗒”,門外人扔過來一個油紙包好的團團,幼雲伸手夠過來還沒打開看,一陣快要淡忘的肉香立刻撲鼻而來。

是小肉餅!

幼雲興奮地扒開裏三層外三層的油紙,裏頭果然是四個熱乎乎的肉餅,她一邊抽出幾張油紙分出一半肉餅,一邊歡快地向門外黃昏下模糊的身影問道:“呀,怎麽給我帶肉餅了?這個…我、我能吃嗎?”

黎秉恪負手站在門外,低頭笑道:“肉餅都到了你手裏了,還問能不能吃,一會兒就該涼了。”

幼雲細致地包好兩個肉餅放至一邊,捧着一個焦香鮮鹹的圓肉餅至臉前,小心翼翼地确認道:“真的可以吃麽?被發現了不會拖出去打板子罷,我這裏可有兩個盯梢的女使在呢。”

“特意挑了晚飯這會兒來取金丹,上下都忙着擺飯的擺飯,吃飯的吃飯,才好塞肉餅給你。”黎秉恪俯視着蒲團上捧着肉餅吞口水的幼雲,難得溫柔地解釋了一番。

“那、那你這麽晚才出來,宮門落鎖了怎麽回去?”幼雲咬了一口肉餅,依稀想起九殿下一沒過及冠禮,二沒娶妻,好像尚未開府,仍住在皇宮裏,那可是天底下門禁最嚴的地兒。

“不妨事,我也常去舅舅家過夜。”黎秉恪長睫微動,看着地下埋頭吃餅的小姑娘,莫名的心下一軟。

幼雲正大快朵頤之際,大殿後門突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幼雲一驚轉過頭去,恰與黃嬷嬷來了一場天雷勾動地火的對視。

麻蛋,不是說大家都在擺飯吃飯的嗎!

幼雲大驚失色,拿着還剩半塊的肉餅手足無措,扔掉吧舍不得,不扔吧又不知怎麽解釋,思緒混亂間沒由來地想起來某只叫黃豆的小肥汪,要是有狗子在起碼還可以栽個贓呀。

“晚飯擺好了,您過去東偏殿用飯罷。”黃嬷嬷對半塊明晃晃的肉餅罪證視若無睹,仍擺着一副不茍言笑的神情,話兒也是能多簡短就多簡短,說完便走絕不多留一刻。

幼雲在蒲團上愣了一會兒,肥着膽子又咬了一口肉餅,含含糊糊地疑惑道:“難道是屋裏的燈點得不夠亮?黃嬷嬷這……”

幼雲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猛地擡頭去看幾步之隔的紗幔外那個泰然自若的身影,啊了一聲,反應過來:“哦!黃嬷嬷是、是……”

“是我母後派來的,十足十的可信,你只心裏知道便好,若遇急事就去找她罷。”黎秉恪接口得很幹脆。

幼雲邊呆呆地抱起剩下的肉餅,邊心裏誇了一遍素未謀面的皇後娘娘,母儀天下的人果真不一般,連她這頭兒的細枝末節也看顧到了,不枉她水裏火裏的替太子走這一趟了!

“肉餅怎麽分了一半去?留不到明天的,不如今晚都吃了,怕你吃不完也沒多帶。”借着殿內暖黃的燭光黎秉恪才看清她把肉餅分成了兩份。

“不是,另兩個是給夏菱的,那個傻丫頭我吃不了肉她便硬陪着我茹素,有福同享的道理我還是懂的。”幼雲收拾好蒲團和地上散落的油紙,心滿意足地帶着肉餅要從後門離開。

“還有什麽想吃的,下次給你帶來。”身後清越的少年聲令她頓住了腳步。

幼雲歪着頭想了一會兒,忍住從蒸羊羔兒蒸熊掌蒸鹿尾兒開始報菜名的沖動,也沒客氣,選了個比較實際的說來:“有肉我就知足了,下次幹炸小肉丸行嗎?油紙一包也方便帶。”

“好。”門外人應得幹脆,身旁的湯平摸了摸還冒着油香的胸口,退後幾步扁了扁嘴:下次的肉丸讓殿下揣自己懷裏去,今兒可燙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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