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餘舟這話說的雖然糙, 卻正中了琴師的心坎。

只見他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生死未蔔的平西侯,目光露出了幾分厭惡。

“我聽人家說……”餘舟緊張地咽了口吐沫,又道:“黃泉路又長又窄, 一起死的人要走好長一段呢。”

裴斯遠這會兒也稍稍恢複了冷靜, 狀似無意地附和道:“你這個時候要是想不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給我伯父殉情呢。”

琴師聞言目光一凜,狠狠瞪了裴斯遠一眼。

裴斯遠見狀便知道他已經放棄了尋死的念頭。

人在打算自戕的時候,大都需要鼓足很大的勇氣, 那種勇氣甚至比殺人更難, 畢竟刀是要捅在自己身上。所以這種時候,若是錯過了勇氣最足的時刻,再提氣足夠的勇氣就會變得很難。

裴斯遠沒繼續盯着他, 而是毫不在意地朝一旁的侍衛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将賓客都送走。

平西侯壽辰出了這樣的事情,如今人還生死未蔔, 這壽顯然是沒法繼續過下去了。

至于這些人今日會有什麽樣的心思,出去會如何編排今天的事情, 這就不好說了。

但裴斯遠這會兒顯然顧不上這些,眼下他正焦頭爛額。

說話的工夫, 便有人将大夫叫了過來。

趁着大夫給平西侯診治的時候, 餘舟走到了高臺旁邊。

琴師依舊立在原處, 手裏還握着那把匕首, 但眼底的決絕已經消退了不少。

裴斯遠瞥了一眼地上生死未蔔的平西侯, 什麽都沒說,只守在餘舟身邊, 大概是怕琴師有異動對餘舟不利。

“這件案子……”餘舟說着看了一眼裴斯遠,那意思是詢問他自己能否朝琴師透露。

裴斯遠朝他點了點頭, 示意他想說什麽便說什麽。

餘舟稍稍放下心來,這才繼續道:“這案子大理寺的陳少卿已經查得差不多了,我們都知道你才是受害人。你放心,陳少卿定然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呵。”琴師冷笑一聲,道:“一丘之貉罷了。”

“不是的,你相信我,這個案子是裴副統領幫着陳少卿一起辦的……”

琴師目光在裴斯遠身上一瞥,道:“你不會以為他是什麽好人吧?”

“他當然是好人。”餘舟道:“若他是壞人,你殺了他伯父,他焉會留你活到現在?”

裴斯遠覺察到了琴師的敵意,稍稍将餘舟擋在自己身後,朝琴師道:“你若想死,沒人攔着你。不過你如今這個樣子,最壞也不過是個死,若你夠聰明,至少該給自己一個機會。”

“對啊!”餘舟忙道:“你現在要是死了,回頭就是有人想給你公道,你也看不到了啊!”

琴師聞言目光落在平西侯身上,冷笑道:“那我就等他死透了再說吧。”

他說罷将手裏的匕首丢在了地上,裴斯遠見狀示意護衛上前将他控制住了。

“小心點他的肚子。”餘舟忙道。

那幾個護衛倒也有分寸,沒敢太粗暴。

畢竟他們現在也沒弄清楚狀況,他們家侯爺剛宣布了這人的身份,這人就行了兇。關鍵他挺着個肚子,這肚子裏萬一是侯爺的,那……

這幫護衛簡直一個頭兩個大,顯然也不知該如何處置琴師才好。

好在他們不用負責斷案,只要把人看好就行。

裴斯遠吩咐人将琴師暫時看管了起來,這才看向了地上的平西侯。

餘舟能感覺到,裴斯遠似乎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對方,所以一直在試圖逃避。

畢竟自己的伯父竟然就是害人無數的變态老爺,這換了誰只怕都很難接受。

而如今平西侯又生死未蔔,裴斯遠那心情定然十分複雜。

“如何?”裴斯遠問道。

“回公子。”大夫朝裴斯遠道:“侯爺這傷處正在要害,只怕這次……”

裴斯遠聞言面上沒什麽表情,只點了點頭。

“您看要不要進宮找個太醫來瞧瞧?”大夫提議道。

“去吧。”裴斯遠道:“再讓人去一趟大理寺,讓陳少卿帶人過來一趟。”

如今平西侯出了事情,府裏能拿主意的只有裴斯遠,管家聞言忙依言讓人去辦了。

從小樓出來之後,裴斯遠的面色便極為難看。

餘舟暗道,自己昨晚夢到橋塌了,沒想到竟是這個塌法。

“公子,您不陪着侯爺嗎?“管家朝裴斯遠問道。

裴斯遠看了他一眼,道:“你們陪着吧,我累了。”

管家見他面色不大好,也沒敢再多問,只能吩咐人去将床鋪擡過來,暫時将重傷的平西侯安置在小樓裏,生怕挪動之後人死得更快。

“我幼時剛來京城時,他挺好的。”裴斯遠開口道:“後來他去了一趟邊關,立了軍功,回來之後人就變了。變得很喜歡控制旁人,總想讓我依着他,凡事都要安排我。”

裴斯遠自幼便是散漫的性子,連他親爹都管不了,更何況是平西侯?

于是,在平西侯對裴斯遠控制欲爆棚的那些時日,裴斯遠沒有被馴服,而是離開了他。

“從前倒是沒想過,現在看來他就是在從邊關回來之後,才性情大變的吧。”裴斯遠道:“可惜我與他越來越疏離,絲毫沒有察覺異樣。若我一直待在他身邊,或許……”

“若你一直待在這裏,說不定你也要瘋了。”餘舟道。

裴斯遠嘆了口氣,看起來十分疲憊。

餘舟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裴斯遠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到将餘舟捏得都有些疼了。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會兒?”餘舟問道。

裴斯遠聞言驟然想到了平西侯說過将那枚琥珀送到了他們的住處。

他今日在意識到平西侯可能是老爺之時,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琥珀裏頭裝着的,八成不會是好東西。但他沒敢朝餘舟說,怕餘舟膽子小害怕,畢竟那日餘舟曾近距離看過那東西。

“不回去,在外頭待一會兒吧。”裴斯遠道。

餘舟聞言拉着他走到一塊大石頭邊上坐下。

“害怕了嗎今天?”裴斯遠問道。

“沒顧上。”餘舟道。

裴斯遠聞言淡淡一笑,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一下。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侯爺他不對勁的?”餘舟問道。

“其實我早就該發現了,但是我一直沒敢往他身上去想。”裴斯遠道:“老爺做了這麽多事,光是從歸玉樓贖出來那麽多人,就要花費不少銀子,尋常人是肯定做不了這些事的。”

這就說明,這個老爺在京城,必然是有一定的財力和地位的。

有了財力才能輕而易舉地贖人,有了地位才好掌握京城這些有特殊癖好的勳貴。

再加上此事涉及到的問題極為隐秘,若是有家室的人,只怕很難悄無聲息地做這些不被發現。所以家中沒有妻兒老小的人,則是最可疑的。

平西侯幾乎符合了所有條件。

但裴斯遠是他親侄子,不到萬不得已,他怎麽可能輕易懷疑自己的伯父是老爺?

“我真正确認這一點,是你先前在小樓裏,朝我說的那句話。”裴斯遠道。

當時餘舟看着高臺朝他說:

“看來侯爺确實挺在意那把琴,為了展示辛辛苦苦弄來的琴,不僅讓人專門弄了個高臺,還要讓他的……讓那個琴師親自演奏。”

餘舟不解道:“這句話哪裏有問題?”

“我們此前一直以為他得的寶貝是那把琴,但實際上不是。”裴斯遠道:“他要朝衆人顯擺的,是他自以為是的‘傑作’,是琴師這個人。”

老爺花費了那麽大的代價,只成功了這一個,自然是視若“珍寶”。而他明知道裴斯遠在查這個案子,但為了滿足自己抑制不住的得意,依舊不惜冒險讓琴師露面。

因為琴師已經有孕六月餘,若他不借着過壽的名義展示,往後便找不到更合适的時機了。而以他這種已經極近瘋狂的狀态,讓他按捺住“分享”的欲.望,幾乎是不可能的。

當時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裴斯遠第一反應便想到了那枚琥珀。

先前他看那琥珀的時候,就覺得有些奇怪,但一時并未想通。

今日才恍然大悟,那琥珀裏頭裝着的,是個尚未成型的胎兒。

先前失蹤的那幾個小倌裏,定然是有人也曾成功有孕過……

念及此,裴斯遠目光中不由又閃過一絲戾氣。

他有些想不通,為何對方要将那枚琥珀送給餘舟?

就因為餘舟說了一句那東西看着有趣?

還是說……對方擔心自己發覺異樣,在借機警告他不要繼續查這個案子了?

想來平西侯這一次,定然是覺得自己萬無一失的。

畢竟他偏執又自負,對琴師的示好絲毫沒有戒備。

今日若是沒有這個變故,他便可以按着自己的計劃,有驚無險地在衆目睽睽之下展示他自己的得意“之作”。而琴師雖然已經顯懷,但身上穿着寬松,再加上一般人也不會去懷疑一個男子有孕,所以幾乎不會露出破綻。

哪怕裴斯遠覺察出異樣,有了他的警告,說不定也會收斂。

畢竟在他看來,裴斯遠到底是自己的侄子……

可他千算萬算,沒想到對他佯裝百依百順的琴師,竟會反咬一口。

倒真是應了那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

“我還是不大明白,你怎麽通過我那句話,就知道他要展示的是琴師,而不是琴?”餘舟問道。

裴斯遠看向他,眼底帶着十足的耐心和縱容。

“記得嗎?我和你說過,琴師是我伯父的人。”裴斯遠問道。

“嗯。”餘舟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之所以那麽說,是因為他提到琴師的時候,目光裏帶着那種掩飾不住的喜悅和得意。”裴斯遠道:“當時我誤将那種目光,理解成了愛意。”

裴斯遠手指在餘舟手背上輕輕摩挲着,細細朝他解釋道:“但是今日你朝我說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若我伯父是真喜歡他,喜歡到願意讓他在自己的壽宴上彈奏那把來之不易的琴,那為何……那日咱們吃晚飯的時候,管家沒有叫着他一起?”

“也許是給他送了飯呢?”餘舟問道。

“咱們從小樓裏出來的時候,飯廳裏的飯菜已經做好了。”裴斯遠道:“可是管事的叫咱們用飯時,手裏空空如也,并未給他帶過去。”

“一個人如果真将另一個人放在心上,怎麽會舍得讓他挨餓?”裴斯遠道。

“哦,我懂了。”餘舟終于恍然大悟。

裴斯遠望着他淡淡一笑,問道:“你這會兒餓了嗎?”

“不餓。”餘舟搖了搖頭,心道都到了這種時候了,裴斯遠竟還有閑心管他餓不餓……

作者有話要說:

裴斯遠:愛上一塊木頭怎麽辦?寵着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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