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登對

煙兒在燭火迷蒙處擡起了頭。

原是沒有奴婢揚首直視主子的道理,可軟簾後的鄭老太太太與一衆仆婦們太過震爍,以至于沒有人在意煙兒這等“大不敬”的動作。

她無措地望向長身玉立的鄭衣息,見他眉宇裏依舊凝着薄冷淡漠的矜傲,心口處紊亂的惘思漸漸消止。

她雖是不知鄭衣息為何在鄭老太太面前護下了她,可緣由定然與憐惜她無關。

良久。

鄭老太太總算是回過了神,她凝視着軟簾後那與已故的老鄭國公五分相似的面容,縱使心裏千萬般的惱怒,也只彙成了一句:

“既如此,息哥兒便領這丫鬟回去吧。”

鄭衣息隔着簾恭聲對鄭老太太說:“多謝祖母。”

旋即便屈尊纡貴地攥住了煙兒的皓腕,使力欲将她從冰冷的地磚上拉了起來。

可煙兒足足跪了一個多時辰,膝蓋早已腫痛無比。

鄭衣息又不肯用全力,她一時便只能巴在了地面上遲遲起不了身。

軟簾後的鄭老太太面色好看了幾分。

鄭衣息卻蹙起了劍眉,以寒意凜凜的目光睨着她道:“還想再跪?”

煙兒急得滿面通紅,只得眨着霧蒙蒙的杏眸,指了指自己的膝蓋後,祈求般地望向了鄭衣息。

鄭衣息周身的氣韻一下子沉了下來。

踟蹰良久,他滿不情願地彎折了些脊背。在衆目睽睽之下,攬住了煙兒不盈一握地細腰,将她連摟便抱地帶離了榮禧堂。

非但是纏枝等人驚掉了下巴,連鄭老太太也愣了好半晌,才道:“息哥兒既要擡舉她,便賞些綢緞釵環給那丫鬟吧。”

煙兒從不知曉鄭國公府的院落是這等的開闊通明,從榮禧堂到澄苑的這條路又是這般蜿蜒曲折。

繞過了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終是在燈火闌珊處瞥見了雙喜與小莊的身影。

這兩人皆提着一盞琉璃花燈,遙遙望見疾步而來的鄭衣息,以及他懷裏的煙兒後,俱是驚訝無比。

小莊見鄭衣息面色不善,便乖覺地迎上前去,朝着鄭衣息伸了手。

本是打算由他來攙扶行動不便的煙兒,可鄭衣息若熟視無睹,一徑往正屋裏走去。

念及煙兒在榮禧堂受了一回磋磨。

鄭衣息難得發了一回善心,将她扔在了羅漢榻上後,冷聲道:“好生歇息幾日吧。”

而後便衣袂飄飄地往外走去,離去時恰好瞧見了靠在方凳上躲懶的圓兒。

圓兒唬了一大跳,已是憶起了方才庭院裏霜降的慘狀,立時便要滴下淚來。

誰曾想鄭衣息卻只是淡淡地吩咐她道:“明日一早給她請個府醫來。”

圓兒一愣,霎時點頭如搗蒜。

走出了正屋,鄭衣息英武挺拔的身軀隐入了幽暗的夜色之中。

四裏之外唯一的光亮便是身側支摘窗內的明亮燭火,燭火正映襯着一抹靜靜端坐在羅漢榻上的清麗身影。

夜風将澄苑內西南角的那一架紫藤花吹得搖曳生姿。

鄭衣息鬼使神差地頓住了步子,黑眸的眸光似有似無地落在糊紙之上。

明澄澄的昏光正勾勒着女子婀娜身姿的身影,無端地便讓人駐足流連。

倏地。

廊角處伫立的小莊輕喚了一聲:“爺可要用晚膳,小廚房還留着火呢。”

這一聲裹着谄媚的讨好之語将鄭衣息從朦胧思緒裏拉回。

他蹙眉暗罵了自己一聲,惱怒着方才不合時宜的失态。

又不是沒見過貌美似天仙的女子,這啞巴也不過是生了副好顏色罷了,如此卑賤、不值一提,骨子釀着瘋殘血脈,實是連做個通房也不配。

寂冷的夜風拂上鄭衣息的臉頰,一潮又一潮地湧來,終是驅散了鄭衣息心底難以言喻的異樣。

他斂回目光,漆眸又淪回了毫無溫度的模樣。

方才他願意去榮禧堂将這啞巴救回來,也不過是因着那個吻而生出的一點點歉疚罷了。

更別提他還要利用這啞巴的命來達成目的,總不能讓她被磋磨地狠了,以至于耽誤了他的計劃。

僅此而已。

非但是鄭衣息不明白他為何要去榮禧堂救下煙兒,煙兒自己也不明白。

圓兒取來了藥膏,拿了小銀勺替她敷在了膝蓋上,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疼惜:“原來以為姑娘成了爺的通房丫鬟,定是不必再吃苦了,誰成想膝蓋上的傷就沒好過。”

煙兒笑笑,心裏感念圓兒無微不至的照顧,本是意欲贈她些釵環首飾,也好讓她高興高興。

可她既是沒有拿到過月例,連換洗的衣衫也依舊是從前那幾件,只不過一日三餐的份例比尋常丫鬟好些。

煙兒實在是囊中羞澀,便從床頭拿出了一塊繡了一半的帕子,笑盈盈地展開給圓兒瞧。

那軟帕上繡着一朵清雅靈動的梅花,圓兒一瞧見便十分歡喜,連聲道:“姑娘的繡活可真好。”

兩人一個叽叽喳喳地說話,一個笑而不語的聽着,倒是把白日的委屈和煩事兒都忘到了九霄雲外。

翌日一早。

鄭國公傳遍了鄭衣息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消息。

素來冷情冷性的世子爺竟為了個通房丫鬟去榮禧堂要人,罔顧鄭老太太的威勢,在榮禧堂的一衆仆婦丫鬟們面前,将那丫鬟抱回了澄苑。

蘇氏聽聞此事後,連手上盤賬的動作也快了幾分,嘴裏笑道:“既如此,便比着我們房裏姨娘的月例,送去給那啞巴吧。”

“這……”紅雙略有遲疑。

蘇氏瞟了她一眼,嗔道:“跟了我這麽久,怎麽腦袋還是這麽不靈光?昨日鄭衣息在榮禧堂下了老太太面子,老太太心裏必然不舒服。今日我又擡了這丫鬟的份例,老太太會以為是誰的授意?”

紅雙立時回過味來,遵了蘇氏的吩咐,将裹着紅布的五兩銀子送去了澄苑。

一路上,但凡是各房各院眼熟的丫鬟,她總要停下來與她們攀談一番,生怕對方不知曉她手裏捧着的月例是要去送給澄苑的煙兒。

早膳之後。

圓兒領了新來的府醫進正屋。

因煙兒只是個丫鬟,故也不必設屏診治。那府醫放下了藥箱,便要替煙兒診治。

煙兒也事先在衣褲膝蓋處剪了一條口子,以便府醫為她診治。

兩相一擡眼,煙兒與那新府醫皆是一怔。

那府醫生的清俊儒雅,身量也頗為修長,倒是一副好人才。

煙兒揮着手滿面笑意,已是認出了府醫的身份。

“煙兒,原來你被你爹賣來了鄭國公府裏。”李休然驚呼出聲道。

圓兒在一旁歪了頭,疑惑不解地問:“李大夫和我們姑娘認識?”

李休然俊白的臉頰上染着些喜色,他仔細打量了一回煙兒,見她不再如從前那般狼狽瘦弱,一時便嘆道:“你走後我找人打聽了你的消息,可是卻一點音訊也沒有。”

卻沒想到再相見便是在這高門大戶之中,青梅竹馬的玩伴,一個成了主子身邊的通房丫鬟,一個成了鄭國公府的府醫。

初時的激動過後,煙兒也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再見故人,便讓她憶起了那一段食不果腹、衣不禦寒的悲慘日子,還有醉酒的爹爹沒完沒了的痛打。

說到底,即便在鄭國公府飽受冷眼與薄待,日子過的也比從前要好上許多。

煙兒從未享過什麽福,可在進鄭國公府前,唯一歡喜無憂的時刻,便是李休然帶着她滿山遍野地瘋跑之時。

思及此,煙兒的杏眸裏便氤氲起了淚霧,李休然清潤的眸子裏也漾着濃濃的憐惜之意,他問:“你過的好嗎?”

煙兒便打了手勢,告訴他:我很好。

李休然沉默不語,眸光落在煙兒紅腫糜爛的膝蓋之上,眸中閃過些沉痛之色。

“我替你上藥。”他顫聲道,人卻對着煙兒猙獰的傷口無從下手。

圓兒不知怎得也難過了起來,眼瞧着煙兒便要滾下淚來,還笑吟吟地打岔道:“李大夫辛苦,耳房裏有小廚房新送來的松子糖和桃花糕,我去拿些給你吃。”

圓兒退出去後,正屋裏便只剩下了李休然和煙兒兩人。

李休然心內感慨不已,迎着煙兒淚意漣漣的杏眸,臨在喉嚨口的話已是脫口而出:“我去鎮上學醫,想攢下聘禮的錢,回來後你爹爹便……把你賣了,我……”

他哭過,也鬧過。更是日夜不休地守在了人牙子門前,卻怎麽也探聽不得煙兒的下落。

李休然很是消沉落寞了一段時日,好不容易才放下了前塵舊事,便勤勤懇懇地在回春館行醫。

不曾想此生還會有與煙兒再相見的日子。

他死去甚久的那顆心彷如被注入了甘霖,跳動的脈搏彰顯着他此刻的喜悅。

淚霧已模糊了煙兒的雙眸,她連忙擠出個莞爾的笑意,打着手勢告訴李休然:

她不怪他,也不想他責備自己。

過去的事就都過去了。

清俊儒雅的府醫微微揚起頭,滿含愧疚的眸子落在身前的清麗美人之上,兩人雖隔着幾寸距離,可卻另有一股別樣的缱绻情意在。

遙遙瞧着,便如一對神仙璧人般登對。

鄭衣息擡腳邁進正屋時,撞見的便是這般刺眼、惹人惱怒的畫面。

那在他跟前動辄落淚祈求、哭啼不已的卑賤啞巴,正對着那面生的府醫,揚起一抹嬌靥如花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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