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替身
寧遠侯府內。
東院的小佛堂的窗棂外蒙了一層黑紗,将外間明澄澄的曦光隔絕在外。
煙煙袅袅的鼎爐之後,跪着個秀麗嫣然的女子。
此刻她正無措地落着淚,嬌柔的膝蓋下雖有厚實的蒲團相墊,可依舊讓自小養尊處優的女子倍感恥辱。
“娘。”
蘇煙柔染着哭腔喚了一句。
立在插屏後的婦人搖着手裏的團扇,聽到這聲呼喚後,臉色倏地一變。
“怎麽?不過跪了一個多時辰就受不住了?”段氏冷笑着開口道。
蘇煙柔膝蓋處隐隐傳出些刺痛,段氏染着厲色的話語飄入她耳畔,激得她眼圈一紅,嗫喏道:“娘,女兒知錯了。”
“知錯?”段氏的聲量陡然放高了幾分,美眸裏滾過一遭滾着失望的怒意。
“你竟還有臉說你知錯?”
她從袖口裏抽出一張薄薄的信紙,展在蘇煙柔面前罵道:“你一個閨閣小姐,竟敢給五皇子寫這樣大膽的豔詩?若是被外人知曉了,你的名聲往哪裏放?侯府的名聲又要往哪裏放?到時你連鄭衣息都嫁不得了。”
蘇煙柔心裏極看不上與鄭衣息的這樁婚事,是以并不怎麽講段氏的怒語放在心上。
眼瞧着段氏氣的胸膛不斷的上下起伏,她這才低頭服軟道:“娘,女兒當真知錯了。”
到底是自己懷胎十月、掙命般生下來的親生骨肉,如今垂着眸認錯的模樣也實在是可憐。
段氏還是硬不下心腸,便道:“明日我就帶你去鄭家,你給我收收你那副脾性,好好與息哥兒相處。”
蘇煙柔乖巧應下,蒲扇般的睫羽掩住了明眸裏暗潮湧動的情緒。
鄭國公府內。
滿府裏都在傳,三少爺去了一趟澄苑後不知怎麽得惹了世子爺的不快,被痛打了一回不說,還被罰三月不準出府去鬼混。
三少爺不懼皮肉上的磋磨,可若是不讓他出去花天酒地的潇灑,便是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世子爺與三少爺關系不匪,這些年還是頭一次起了争執,引得鄭國公府的下人們猜測連連。
雙喜有幾個別院裏交好的小厮,閑暇時被他們灌了幾杯黃湯下肚,便口無遮攔地說:“世子爺這回發怒,是因着三少爺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肖想爺心尖上的人物。”
那些小厮們俱是一震,不想細想素來眼高于頂的世子爺會将什麽樣的人物放在心坎上。
“莫非是寧遠侯府的那位小姐?”
雙喜嗤笑一聲,指着那小厮說:“什麽侯府小姐?三番五次地給爺臉子瞧,若不是為了寧遠侯府的威名,爺如何願意娶她?”
這話的深意便再明顯不過。
這幾個小厮皆是心思活絡之人,當即便笑道:“那啞巴當真有這般本事,竟能将咱們爺迷成這樣?”
雙喜醉的厲害,不過哼唧兩聲,并不言語。
不過一日功夫,鄭衣息沖冠一怒為“啞巴”的消息便不胫而走,還傳到了在二房養傷的鄭衣焫耳中。
他痛定思痛,忙捂着昨日被鄭衣息揣痛的雙股,急匆匆地趕去了澄苑。
鄭衣息從雙喜嘴裏知曉了那夜煙兒硬要出二門與李休然相會的真相。
原是為着那叫個圓兒的丫鬟。
他恍然大悟,心裏說不清是何等的糾結與迷茫。
他誤會了那個啞巴,還因這等誤會而勃然大怒,差一點便不可自抑地要了她。
這等認知讓鄭衣息通體發寒。
這些年他花了多少力氣、使了多少手段才爬上了世子爺一位。登上高位以後多少貌美伶俐的丫鬟與氏族小姐向他暗送秋波、投懷送抱,可他卻眼風都沒遞給這些人。
卻差點控制不住自己,與這低賤的啞巴有了肌膚之親。
前夜裏他幾乎要忘了這啞巴的血裏興許染了什麽腌臜的瘋病,也差一點忘了他将這啞巴安在澄苑裏做通房丫鬟,為的不過是圖謀大計。
他失态了。
這些失态可以對着出身高貴的蘇煙柔,或是個出身清白的小家碧玉,只是絕不該對着一個一無是處的啞巴。
鄭衣息抿了抿嘴,強硬地驅散了腦海裏烏煙瘴氣的思緒,只定定地盯着手裏的信箋瞧。
他才沉下心讀了讀手裏的信箋,書房外卻響起了一陣吵嚷之聲。
雙喜不見了蹤影,那些粗使的小厮又不敢靠近書房,是以只有小武敢上前攔一欄鄭衣焫。
鄭衣焫卻有一股蠻力在,一把推開了小武後便直挺挺地跪在了鄭衣息的書房門前,扯着嗓子大喊道:“大哥哥饒了弟弟一回吧,弟弟再也不敢冒犯大哥哥心上的妙人兒了,求大哥哥饒了我。”
書房裏握着狼毫的鄭衣息動作一頓,才剛壓下去不久的惱意因着鄭衣焫的話語而愈發洶湧地冒上心頭。
什麽心上的妙人兒。
他鄭衣息怎麽可能将個啞巴視作心尖上的人物?
正愣神時,外頭跪着的鄭衣焫聲量愈發尖利,那哭泣的态勢實在是凄苦無比。
“大哥哥,弟弟外頭的相好都是些弱柳扶風的女子,一日沒有弟弟的滋潤,便像枯萎了的花朵兒一樣沒了生機啊——”
混不吝又低俗不堪的話險些氣笑了鄭衣息,若不是記挂着幼時鄭衣焫時常給他送些吃食,他才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讓他。
小武忙要上去捂住鄭衣焫的嘴,只勸道:“三爺快別喊了,滿府滿院的人都要聽見了。”
這話也給鄭衣息提了醒。
這澄苑裏非但住着他,正屋裏還住那個啞巴呢。再讓鄭衣焫嚷嚷下去,他的臉皮該往哪裏放?
倏地。
鄭衣息便起身踹開了屋門,腳步匆匆地走到泰石階下,将跪地不起的鄭衣焫拖進了書房。
待屋門阖上後。
鄭衣息方才瞪着鄭衣焫問:“誰說那啞巴是我心尖上的妙人兒了?”
鄭衣焫瞥了眼他怒意凜凜的面容,心裏雖害怕不已,可想起葫蘆巷裏養着的幾房外室,便大着膽子道:“大哥哥緣何不肯承認?往日裏弟弟向你讨要什麽,你都眼兒不眨地給了我,連你和寧遠侯府家小姐的定親玉佩都能随手給了我,怎麽偏偏就不肯給我那貌美的丫鬟?”
一席話,砸的鄭衣息有片刻失神。
他俊朗的臉頰兩側浮起些既惱怒又窘迫的神色,忽而化作了淩厲的掌風,結結實實地落在了鄭衣焫的脊背上。
“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鄭衣焫忙歡天喜地地應了,也不顧身上的痛意,一溜煙兒地跑了沒影,獨留下鄭衣息一人陷在了無邊的陰郁之中,眉宇間凝着的寒意仿佛都擰出汁來一般。
書房外的小武觑見了這一幕,心裏暗自思忖一般,便默默地告訴自己:富貴險中求,趁着雙喜不在的空檔在爺跟前露個臉,将來指不定會有什麽好前程呢。
他挪着步子走進了外書房,才跨過門檻,腳邊上便飛來一個琺琅熏爐,差點砸到他的腿骨。
小武顫了顫心,走到陰雲密布的鄭衣息身前,笑道:“爺吩咐的牛黃,我已給煙兒姑娘送去了。”
聽到“煙兒”二字,鄭衣息愈發心煩意亂,只揮了揮手不想多說一個字。
可乖覺地小武卻接着笑道:“煙兒姑娘高興的很兒,連聲稱贊爺是這世上最好的人呢。”
鄭衣息一怔,胸腔內翻湧着的怒意有一剎那的息止。
他瞥了眼小武,半信半疑地說:“你看得懂手語?”
小武點了點頭,觑了眼鄭衣息黑黝黝的臉色,便當即作勢要走出外書房,誰知鄭衣息卻喚住了他,道:“她……沒聽見衣焫的胡言亂語吧?”
小武忙回了身,誕笑道:“便是聽見了又如何?就跟爺書房裏各式各樣的青玉瓷擺件一樣,爺若是不放在心上,又如何會日日放在眼前賞玩。”
話落,鄭衣息的臉色霎時衰敗了下來。
小武立時話鋒一轉道:“可物件兒就只是物件兒,爺再喜歡也只是物件兒而已,待賞看夠了,爺不拘是放在私庫裏或是賞給別人,都是條路子。”
這話卻是霎時讓鄭衣息思緒一頓,積攢在心口的那些煩憂愁緒被撥開了大半,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愫也終于有了存在的理由。
煙兒與他書房裏的青玉瓷瓶哪兒有半分不同?皆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兒。
他也是肉體凡胎,一是迷了心也是常有的事兒,況且那啞巴對他而言多有用處,他用些心也是應該的,待物件看厭了,也沒了利用價值自然也就好了。
不過是件東西罷了,不拘是放在心上還是砸在地下,都随他處置就是了。
何必再庸人自擾?
他既是茅塞頓開,眉宇間的戾氣霎時少了大半,他也不再郁結于心,極難得地誇了小武一句。
午膳之後。
寧遠侯府夫人突然帶着蘇煙柔登了鄭國公府的門,鄭衣息稱病不出,并不願去花廳待客。
蘇氏卻是殷切地與段氏攀談了一番,而後又讓鄭容雅陪着蘇煙柔去逛後院的內花園。
蘇煙柔眼高于頂,連鄭衣息都瞧不上,自然更瞧不起鄭容雅。
鄭容雅只得鉚足了勁讨好蘇煙柔,可她皆只是不鹹不淡地“嗯”了兩聲。
不得已,鄭容雅只得神秘兮兮地與蘇煙柔說:“蘇姐姐,你可知我大哥哥收用了個丫鬟。”
蘇煙柔一怔,她的一顆心都放在了五皇子之上,倒是不知曉鄭衣息這裏的動靜。
倒底是她名義上的未婚夫,蘇煙柔便問了一句:“哦?”
見她來了興致,鄭容雅便愈發誇張地說道:“那丫鬟還是個啞巴,和蘇姐姐你有幾分相像呢。”
這話一出,卻是如同在死水波瀾的沉潭裏扔下了一塊重石,砸起了滔天般的浪花。
蘇煙柔臉色霎時變得難堪無比,陰沉的惱意裏還染上了幾分自得。
收用個通房丫鬟也要與她有幾分相像,可見那鄭衣息的的确确是對她一片癡心。
只是他怎麽敢尋了個與她極為相像的……啞巴?
這等天殘的卑賤之人如何配與高貴的她扯上關系。鄭衣息到底是小家子出身的庶子,連癡戀她也癡戀的這般不堪。
蘇煙柔冷笑一聲,便問鄭容雅道:“可否帶我去瞧瞧你大哥哥的房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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