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貞姬
錢阿姥臨睡前想着要早些起來幫岑開致開店,也許是體力不濟,明明是驟然換了地方住,她竟沒有半點不适,同阿囡兩個齊齊睡到日曬三竿,真是羞慚的老臉都要挂不住了。
“阿囡、阿姥,你們醒了?”
岑開致忙活了一早上,此時才坐下來慢條斯理的品一盅雪浸寒梅酒,一解暑熱,見她們起來了,又打算起身做早膳。
錢阿姥忙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岑開致知道她的性子,指着留下來的十幾朵馄饨,道:“給你們剩的,旁的都賣掉了。”
若不是她說自家孩子要吃,這十幾朵也剩不下來。
臨安如今也多北人,太腥氣的鮮味他們吃不來,這蝦肉馄饨就正正好,一口一個,舌頭都險些吞掉。
此時客稀,岑開致托錢阿姥看店,說是去集上賣貓,轉而卻去了大理寺。
都說生不入官門,可岑開致連大牢都住了幾個月,早不避諱了。
“我找少卿大人。”她一臉自然,十分淡定的說,手上提着的竹籃更像來給江星闊送餐食的。
守門的差使看她生得清麗脫俗,心裏便泛起了嘀咕,“該不是大人新晉相好的?”
如若這般,便不好再攔。
“你等等,我傳話去。”
也是他一時多嘴,在有人找的‘人’前邊多加了個‘美’字。
江星闊出來的時候,身後就莫名其妙多了好些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家夥。
江星闊很有自知之明,不覺得自己能有什麽天降的桃花運,隐隐猜到是她興師問罪來了。
走近了,他聽見竹籃裏透出貓兒叫,嘴角忍不住微翕。
“怎麽?找我賣貓?”
岑開致沒心情玩笑,道:“大人明知故問。”
江星闊伸手扯貓胡須,竹籃空隙大,他好險給咬一口,悻悻然收回手,道:“劉吉的案子如今在臨安府,不在我的職權範圍內了。”
“這我知道,可你那日只睃了一眼,就看出劉吉來錢不正,經了這些時日,又有兩個蕃人在手,難道就沒有查出更多的線索嗎?”
有。但他不好說。
岑開致見他不語,十分失望,自覺看錯了人,提着竹籃頭也不回去的離去。
泉九的腦袋蹭着江星闊的臂膀探出來,自顧自的說:
“這小娘子真摸不透,老太太小丫頭都被她帶走養了,敢情只對男人心狠吶?”
江星闊不說話,泉九早就習慣他忽然的沉默,又嘀嘀咕咕道:
“大人,我看今日也別去飯堂碰運氣了,剛阿錄去摸饅頭吃,瞧見嬸子做菜,白菜估計買來就是爛芯子,爛糊得都撈不起來,蛤蜊沒吐沙,一鍋泥巴水,我他娘這造得什麽孽啊!岳将軍死的時候,我都還沒生出來呢!”
見他嘴都要堵不上了,江星闊皺眉道:“混說什麽。”
紹興十一年,岳飛及其子被奸佞下令殺害于大理寺。
雖說孝宗皇帝撥亂反正,追複岳飛原官,以禮改葬,但大理寺這塊地界,已經沾上了洗不脫的原罪。
雖說王嬸子廚藝粗劣是一點,可這臨安城裏好些菜農屠夫,都不願把好菜供給大理寺,這也是一點。
問起就說老天爺要下雨,沾了雨水的菜就是爛得快!
又或是天熱呀!肉多少有些味,你煮煮就沒了!不愛吃,別處買去!
大理寺拿他們不是沒辦法,只是辦起來不好看。
岳将軍是百姓心裏的一根刺,嚷嚷起來,還得是大理寺的不是。
江少卿還不知該上哪打發五髒廟去,岑娘子已經從西市上賣了貓,拿着銀子回來了。
這貓論起來是漏網之魚,她也不跟人糾纏着讨價還價,千八百兩是不敢要的,人家也怕她的貓來路不正,只給了個二百兩。
“得虧你把貓兒逮來了。”
錢阿姥喜不自勝,把銀票推過來又讓過去,最後好說歹說,一人一張收下了。
岑開致不在的這個時辰裏,錢阿姥也成了幾筆買賣。
夏日悶熱,大家都沒什麽胃口,血蛤、嗆蟹這些生腌的吃食賣得很好。
錢阿姥漁民出身,自然見慣吃慣,只是偶有客人旁觀,龇牙咧嘴的嫌棄腥氣,她也不好說什麽。
倒是那個一買就買一大甕的小娘子看不過眼,道:“我就喜歡吃這口腥甜,你自己個沒口福吃不來,偏生杵在這損老娘的胃口作甚!?”
那男客被罵得急急遁走,錢阿姥想起來還想笑,眼神柔和的看着岑開致,道:“臨安的小娘子真是一個賽一個的厲害,有主意,真好。”
岑開致有些擔心,道:“阿姥,她買了一甕走?這個放久了可是要壞肚子的。”
“我問了,小娘子說她家人多,一餐就吃得完,絕不留到下一頓。好了,你歇歇,阿姥給你下碗面去。蝦籽面好不好?”
岑開致本要推辭,但想了想,又笑道:“好。”
錢阿姥起身要往後廚去,忽想到什麽,又鑽進櫃臺下面,道:“對了,有人家給你送來了端午節禮,是個比我還大些的老姐姐,你在臨安城裏還有親戚吶?”
她把一個精致的食盒放到桌上,裏裏外外共三層。
一層是粽子,裹白線的是豆沙豬油餡,裹紅線的是瑤柱臘肉餡。
一層是米糕,左邊是芝麻花生紅糖餡,右邊是艾草蓮蓉餡。
最下邊一層是龍須酥和芸豆夾糕,還用冰鎮着,怕化了。
阿囡沒見過這好些吃食,嘴都合不攏了。
岑開致輕輕從夾縫裏抽出一個紙卷,上邊曲氏的字跡如舊,只是筆力不勝從前了。
“你崔阿姥做的,放心吃。”
阿囡困惑的摸了摸自己頭頂的一點濕意,擡頭見岑開致正在擦拭眼角,見她看自己,又笑道:“吃吧。”
岑開致也拿了一塊艾草蓮蓉餡的米糕,入口松綿,清香薄甜。
錢阿姥聽說曲氏是她前頭相公的祖母,一時愕然。
“祖母她沒有自己孩子,都是過繼來的。”
錢阿姥也沒有自己孩子,感同身受,默默了一會。
岑開致記得崔阿姥在臨安置了家業,逢年過節都是要家去的,只是要提前幾日,到了正經過節的時候,還需得回來。
算一算,崔阿姥大概就是回家過節才順路給岑開致送來的節禮。
曲氏離不得崔阿姥,她通常只在家中過一夜。
岑開致在記憶中使勁翻騰出崔阿姥的住址,細細做了幾道曲氏素日裏愛吃的,想要托崔阿姥送去。
崔阿姥的住所位置略有些偏,越走越僻靜。
岑開致在閨中時,從自家後院小樓外望出去,能瞧見不斷吞吐商船的港口,日夜不息,永恒繁華。
相比較而言,臨安比明州還多一分沉靜。
不過河對岸便有一間茶館,聽客的叫好聲讓岑開致心下稍安。
好不容易尋到崔家,卻說崔阿姥連夜回去了。
“可是出了什麽事兒?”岑開致有不妙的預感。
“說是老祖宗身子有些不适。”
岑開致心不在焉的往回走,被茶館說書人一聲醒木拍桌弄得回了神。
倏忽擡眼看去,一旁的是夏夜衆人納涼,聽說書,吃茶,另一旁灰蒙蒙的巷道裏,寂靜無聲的宿着一片濃重的陰影。
那影子動了動,一個顴骨高高,細眼扁鼻的女子脫離了出來,很快垂下頭往西邊去了。
這張面孔并沒有什麽稀罕的,可又同這街面上的臨安小娘子們不大一樣。
岑開致微微思索着,随即,江星闊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也被茶館洩露的燭光一一勾勒。
“怎麽老是撞見他同女人有牽扯?”岑開致有些費解想。
雙腿今日算是被使喚慘了,岑開致只想早點休息。
即便見到江星闊眼神敏銳的發現了她,她也只是一挑眉,自顧自走路。
江星闊的功夫真是很好,近兩丈的河面,他一個點足就越過來了。
“這個時辰怎麽來城東了?還是這樣偏僻之處,再過去幾步都要出城門了。”
“你不也是嗎?”
江星闊知道她還有些不痛快,不與她頂真,就道:“我有事在身。”
“我自然也是有事。”
兩人說了半天,什麽也沒說。
江星闊腿長,岑開致步子快,幾句話的功夫,就把那個先行離去的女子趕上了。
那女子似乎早在關注他們二人,見岑開致瞧過來了,慌張低下頭去,在一個岔路口朝北去了。
岑開致步子一頓,看着她往一間燈火通明的館驿裏去了。
江星闊自她駐足起就知道,這鬼靈精的,肯定猜到了。
“這裏是懷遠驿,聽說是負責與阇婆相幹的事宜,你還在查那兩個蕃商?”
她雖是問,心裏已經肯定,方才的女子肯定是懷遠驿裏蓄養的高麗女婢,難怪相貌上與漢人女子稍有不同。
岑開致的性子倒也坦白,想明白了,神色漸漸柔和起來。
這種柔和卻又莫名灼熱,燙得江星闊移開目光,故作随意的道:“飯吃一半叫人端走了,我自然也會不爽。”
“可打聽出什麽?”岑開致關切的問。
“劉吉的家産根本不夠賠的,但是蕃商還是認了,因為不得不認。”
江星闊得了消息,興致卻不是很高,像是餮足後的大野狼,走路都懶洋洋的。
“若不是我前腳剛把蕃人帶回去,後腳被他們給放了,其實你那日給的線索也足夠我盤問他們了。今日再問過貞姬,更肯定了蕃商的确在同金使在做生意,劉吉是他們的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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