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問米
公孫三娘想上去問個究竟,卻見岑開致轉而挑起布來,只是略板了臉。
“致娘?”
“阿姥問米還能問個甚,左右是裹腳的事,不管那文婆子怎麽說,她回來總要跟咱們透個氣,何必眼下就急急去逮。她雖藏頭露尾像做賊,咱們也不必真去抓賊,弄得老人家不好意思,這事更難開口了。”
她說着替公孫三娘挑定了一匹布,又給自己剪了一尺檀唇布做鑲邊。
賣布的娘子見兩人爽快,掩了口輕道:“文婆子是個名氣大的,可也貪得很,茶、酒、葷、果,缺一樣連門都甭想進了,進了門,相問還得添銀子。你呀,回去探一探,瞧瞧老人家給她孝敬了多少?”
岑開致雖給錢阿姥開了月錢,可她也都花在食肆和阿囡身上了,文婆子絞了她那麽些去,老人家估計錢袋也空了。
岑開致和公孫三娘回程時特緩了步子,到食肆時錢阿姥已将阿囡從胡娘子處接回來了,沒事兒人一樣問她倆要不要吃茶。
她足邊一袋新糯米,粒粒短圓可愛,像娃娃肉乎乎的胖腳背。
“阿姥買了新糯米?明朝可以吃炊飯了,再去長人劉家買幾根油條,我去炖些肉鹵,吃時澆上去。”
岑開致起身往後院走去,假裝沒看見錢阿姥欲言又止的表情。
錢阿姥倒很執拗,慢吞吞跟在岑開致身後,聲音輕得都要被風卷走了。
“蒸了炊飯留一籠,和了赤豆裹粢團吃。”
“阿姥向來說話聲氣高,今日這般低聲,是怕我不願,還是想着阿囡裹腳會受難,所以心疼呢?”
錢阿姥張了張口,皺巴老臉上猶疑不定,她拳拳一片心,全都給了阿囡,可岑開致又何嘗不是為了阿囡打算,只是兩人意見相左,總想說服對方。
“我今日去問米,姑爺說要裹。”
岑開致佯裝不知,反而奇道:“仙婆說得真準?”
錢阿姥點點頭,一臉信服,半絲懷疑都無。
“阿姥怎麽不帶我去?問問劉吉都把蕃商的財物放在何處?也好拿回來換了家宅,阿囡想嫁得好人,難道是一對金蓮就夠的?世人汲汲營營,還不是為着錢財,有副好嫁妝才是正理。”
錢阿姥叫岑開致說得呆了,半晌才連連點頭,道:“我真是老糊塗,合該帶了你去的。”
她已年老,幹死幹活又能攢下多少?難道要岑開致出嫁妝不成?!打腫了她也沒這樣好大的一張臉。
文婆子如此神通,她竟然想不到要這樣問,越想岑開致說得越對,錢阿姥激動起來,恨不能現在就去,卻聽公孫三娘在外間道:“致娘,要一個梅幹菜炖鳗。”
岑開致應了一聲,錢阿姥也冷靜下來,坐下燒火。
昨個有人上門兜售鳗魚,公孫三娘見他不像是漁民模樣,明明大男人一個,粗粗的一張臉,卻生了雙怯生生的鹿眼。
被公孫三娘質疑一句,臉倒是先紅了,結結巴巴的解釋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說了個甚。
這簍子鳗魚也是奇怪,一身黑黃花綠,黏滑交纏,公孫三娘總覺得哪不對勁,心裏吃不定,就不想要,急得那人都要落淚了。
“你這人也是奇怪,還撒起金豆豆來了。臊不臊?”公孫三娘看着心燥,道:“行了,我喊東家來看一眼。”
岑開致一打眼,笑道:“怪不得把你難住了,跟咱漁市上的鳗魚是有些不同,臨安有海灣,鳗魚多是藍灰色的海鳗或江鳗,再者,往日裏船夫送來的都是肉滾滾的河鳗。這是山澗裏的溪鳗,溪中花鳗鲡,或見游藻荇,說得就是這種鳗魚。”
岑開致幼時同父親在瑞安府旅居過兩年,吃得都是溪鳗。溪鳗挑剔,非上好的山溪不栖,所以肉質格外細嫩鮮美。
岑開致看定了貨色,對公孫三娘使了個眼色,三娘點點頭道:“這些我都要了,你開個價吧。”
男人名叫楊松,賣貨像是求人,低着頭道:“您看着給吧。”
公孫三娘皺眉道:“愣大個男人說不明白話,你這溪鳗是稀罕些,可也沒多少,就按着漁市尋常的海鳗算價給你,別說我們欺生啊。”
楊松拿着銀子張口結舌,“下,下回還有,能不能再拿來?”
見公孫三娘點頭,頓時喜得像個傻倭瓜。
臨安人舌頭靈,沒有不識貨的,光幾個熟客就把溪鳗吃得七七八八,除去眼下要做的一條,缸裏還餘下一條最大的。
錢阿姥瞧了眼,有些犯愁,這條鳗魚肥碩,近乎半丈長,少不得要做席人家才肯要。
若是養了多日,養瘦了倒是虧得少,養死了豈不倒虧!?
鳗香和梅幹菜的香氣漸漸充斥了整個後廚,錢阿姥留了一點小火慢慢收汁,漸成焗烤之味,讓梅幹菜吸了鳗魚的黏糯,也讓鳗魚得了梅幹菜的馥郁。
這道菜一上桌,主的輔的食材,都是沒有,概沒有一絲剩下的。
昨個新殺的兩只水鴨,用醬油、蜜糖、酸梅鹵了,皮肉滑嫩,甜酸入味一股果子氣,好吃的吮指。
三兩下就賣得只餘下一只肥腿,晚市又有客人聽了介紹要來買,錢阿姥還想恭喜客人走運買到最後一份,岑開致卻說有人訂了。
錢阿姥還以為是熟客訂了,歇了市,卻見她用油紙裹要送去給那文婆子,真是把一副心肝都疼抽。
錢阿姥本以為自己已敬過仙,岑開致此番進門就不必再給供品,卻沒想那守門的小童把鼻子一歪,就要關門,幸好縫裏擠進鴨腿,滋出一股香氣,這才引得門大開。
門開卻撞上兩個人,雙方齊齊一愣。
“是你。”嘉娘有些不自在的抿了抿頭發,恨不得往裏藏一藏。
岑開致略略一笑,她挽着個錢阿姥,老妪迷信,來這也不奇怪,可嘉娘年紀輕輕,衣食無缺,雙親齊全,來這問什麽?
岑開致并沒有窺人私隐的毛病,往邊上撤了一步,容嘉娘先行。
嘉娘與她颔首致謝,倒是身後侍女用鼻孔看人,“哼。”
岑開致不明白自己何曾開罪于她,實在是莫名其妙。
連嘉娘也不甚清楚,上了馬車蹙眉問她,“人家帶着個老人還讓了路,叫你這樣哼來哼去,嫌鼻子不夠大嗎?”
“娘子您不知,這廚娘與泉九那些個交好,他們總去她的食肆吃喝,想來是一個鼻孔出氣的,既如此,咱何必給她好臉色?”
東海商行的大管事是殺蕃商的兇手,這個消息早就傳開了。
東海商行總有近半生意是同蕃商做的,如今一個蕃人也不見,餘下漢人買賣也寥寥無幾,勉強談成幾樁,傭錢被壓了又壓,連夥計都要倒貼養活,日日開門時,還要留心門口無有屎溺。
如此這般,可不要将江星闊泉九一幹人等恨煞!侍女自以為是,卻不料并沒讨着嘉娘的好。
“一碼歸一碼,你少給我結仇,還嫌自家太清淨嗎?”
錢阿姥見岑開致回眸看嘉娘,神色有些疑惑,就道:“聽說仙婆算孕事也準得很,這小娘子是不是久婚未孕吶?”
“求子不是該去觀音廟嗎?”岑開致有些不解。
“仙有仙道,鬼有鬼途。”引路的小童道。
“也不怕求得鬼子?”
“人總是鬼魂托生,若是鬼子,還更精乖哩!”
真是人活一張嘴,怎麽說都行。
不過這話倒也不算小童強辯,一般婦人臨盆若逢鬼節,便是忍也要忍過去。可岑開致也曾聽說過某地有俗,并不厭鬼節出生之子,正如小童所言,喜其精乖有本事,能逃過鬼門。
也虧得文婆子能在鬧市之中找到這間僻靜宅邸,前門出去是條狹長裏弄,後門接河。
這河經過佑聖觀,文婆子家宅在下游,一河信徒供奉的香火,也比不過這宅子裏熏人嗆鼻的煙氣。
今晚月明,可屋裏閉塞,帷帳沉沉,像是從未洗過,滿目皆是詭異的血色。
錢阿姥緊緊抓着岑開致的胳膊,喃喃道:“夜裏瞧着更吓人了。”
小童倒是一副先生口吻,“噤聲!”
錢阿姥夠做人阿太的年紀,還被如此訓斥,不由得惴惴。
漆黑八仙桌上立着一只紅燭,文婆子老得都看不出年歲了,臉皮一層摞一層,下巴堆疊溝壑。
在這屋裏更是憋悶,岑開致沒忍住輕 咳一聲,引得文婆子翻了眼皮瞪她,眼珠上滿是白翳,果然這種窺聽鬼神的差使,非天殘地缺不能為。
“喪父缺母,殺夫禍妻!”
岑開致劈頭蓋臉遭了一句罵,倒還淡定,挑眉道:“倒準。”
後一句且不細論,阿爹身故,阿娘改嫁,的确吻合。
“近日總夢見阿爹,卻又無囑托,特來一問仙婆。”
話音落下渺無聲息,錢阿姥輕碰了碰她,岑開致做恍然大悟狀,将銀子投了進了一只骨碗中,随即報上生辰八字。
文婆子眼皮不停顫動,颠了一陣,再睜開雙眸時,卻是一雙再尋常不過的褐瞳。
岑開致牢牢盯着,就見自己的身影坍縮在瞳仁之中的一點紅蕊裏,似被地獄烈火裹挾,文婆子張口露出滿口黑牙,啞聲道:“阿致,你可知錯?!”
聲調仿佛中年男子,這一句呵問倒讓岑開致神思澄明起來,她垂下眸子,掩住怒意道:“阿爹何意?”
“害夫至此,我在底下無顏見他。”
“他死在桐鄉,葬在城郊,與阿爹和幹?”
“明州西望,咫尺之遙。”
“我明白了,回明州将阿爹墳頭調個方向就是。”
該說是文婆子還是她爹,噎了一噎。
“風水已定,如何改得?!”
“那爹要如何?”
“幸得仙婆,求她做法,免其怨念。”
這話說完,文婆子發出古怪的一聲長吟,身子軟了一軟,又端坐起來。
岑開致沒有再問自己的事,幹脆利落的又投了銀子,将劉吉的生辰八字報了上去。
“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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