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炙雞和玉扣
江星闊懶得聽他廢話, 便提了貞姬的事,眼見着朱大人面色微滞,張口欲言,卻又被江星闊很不客氣的打斷, “貞姬平日裏都伺候誰?”
朱大人張了張口, 道:“她, 額, 呵呵, 江大人,咱們館驿裏的婢女每月有一日休憩, 這身孕若是在驿館外頭懷上的,你來這查,豈不是舉措失當?這況且, 你也說貞姬是溺水而亡, 若是失足, 你更是白費功夫。大理寺的差俸就那麽好拿?”
泉九眼裏騰起兩叢火,耳邊卻聽刀在鞘中一震的聲音, 就見江星闊将刀擺在了手邊茶幾上, 面無表情的說:“仵作已經複檢了屍首, 發現她後頸處有掌痕, 想來是有人一掌劈昏了她, 然後再投入水中。”
朱大人下意識一縮脖子,又強自挺直腰板,道:“可如此,也不能說明這兇手就與我都亭驿有關吶。”
“有關無關, 查過便知。我只問你貞姬平日都同誰來往, 都伺候誰, 這個問題很難答嗎?”
“我這都亭驿又不是您大理寺的牢獄,貞姬不過一個婢女,平日裏同誰往來,我哪裏會知道的那麽清楚呢。至于這,這侍奉誰麽。您要知道,金國王爺貼身伺候哪裏會用咱們的人,她是廚上的幫工,至多也就往人家院裏送個湯水糕點,您就為這個疑人家,豈不是故意尋事!挑撥兩國的關系吶!”
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幸好江星闊腦袋硬,并沒被砸暈,反而笑了。
“我何曾說過自己對金國男人有所懷疑?這都亭驿裏的男人,莫不是只有金人月誇下有肉?”
泉九剛還火冒三丈,此時又樂得想捂臉,朱大人一身軟泡泡的虛浮肉,不知月誇下分量占了幾許?
朱大人初只以為江星闊是個喜歡動不動拔刀的莽夫,卻也沒想到他也是能詭辯上幾句的。
朱大人抖了抖衣袍,起身道:“既如此,大人愛查就查吧。來人,去把廚下那幾個素日裏都與貞姬交好的都叫來。”
“只有交好的,沒有交惡的?”江星闊身高腿長,即便朱大人要跑,他一步就能逮住。
朱大人讪笑着坐下,“貞姬此婢素日寡言少語,沒聽說有什麽人與她不對付。”
廚下幾人皆是女人,只有一個燒竈的老伯。江星闊每問她們一個問題,她們答之前,總是下意識去瞧朱大人。
“看來,問你們和問朱大人也無甚分別,既如此,不如朱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去大理寺錄一份更為詳盡的口供,簽字畫押,如此才妥帖。”
江星闊立在朱大人跟前,随意的睨着他。
朱大人中等身量,平素也不覺得自己個子如何矮小,此刻卻有種莫名錯覺,若自己不肯去大理寺,只怕江星闊能把他像個枕頭似得夾在腋下帶走。
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朱大人自認斯文人,不好與這些莽夫計較,只有商定明日一定‘欣然前往’,好快快将這事抹過去。
不過死了一個高麗姬,甚至都不是漢女,真是吃飽了撐的!
查案子總是要東奔西跑的,如周錦錄那般只端坐書案前查案的畢竟少數,就連陳寺卿偶爾也要奉了上谕出行。
如此奔波,錯過餐點乃是常事,飯堂裏只剩下殘羹冷炙,泉九原是個貪嘴的,只是如今腦子裏多了份念想,甘願去飯堂啃冷饅頭,想攢錢以待将來。
以江星闊的官位來說,他可以開小竈另做,只是掌勺的廚子是北人,做出來飯食總不太合他口味,一月也不曾點個幾次,都是折了銀子的。自認識了岑開致後,更是只光顧她家食肆了。
公孫三娘時常往來送飯,大理寺後門守衛的差吏都已經熟她了,偶爾得幾粒腌梅橘幹吃吃,兩廂便利,好端端的何必得罪廚子呢?
不過到了江星闊院裏,自是不能那麽容易進去的,阿田打眼一瞧,笑道:“岑娘子,今個這大風天,怎麽是您來?”
“三娘忙去了還沒回來,怕把你們大人餓瘦,我就來送了。”
文豆窩在他身旁,鬧他編一個草蝈蝈,見着岑開致也是一愣,道:“怎麽是你?”
岑開致見他竟還縮在大理寺,就問:“文婆子的案子還沒頭緒嗎?”
阿田朝屋裏努了努嘴,岑開致一出聲江星闊就留意着了,泉九與他說話,他耳朵雖聽着,眼睛直瞧着門口。
腳步聲漸近,他卻垂了眸子再擡起,佯裝随意一瞥,仿佛并沒有那麽殷切期盼。
岑開致裹着了件棠梨色的披風,兜帽薄軟,叫風拂落,一頭青絲翩然起舞,微微有些亂,卻襯得她更靜,像一副随風輕晃的仕女圖,惑人甘願放棄塵世,随她入畫中境。
“岑娘子,給大人做了什麽?”泉九盼着能望梅止渴。
岑開致每次給江星闊單獨做飯,總是一葷一素一湯。
今日葷的是一道炙雞,脆皮金黃微皺,瞧一眼就令人泛饞,也不知她是使了什麽法門,炙得皮酥肉嫩,一口咬下,卻是汁水豐盈無比,香極卻又至簡。
“只用了鹽哦。”岑開致正托腮看着江星闊吃飯,見他咬了一口雞肉便目露驚豔,隐隐有些得意。
江星闊見她嘴角微翹,只覺可愛俏皮惹人憐。
素的是菱角、荸荠炒鮮百合,脆生生的甘和糯實實的甜,又撒了一把綠瑩瑩的豌豆和紅綿綿的芸豆,秋天的最後一截尾巴全在這了。
湯更是一碗鮮湯,是冬天來臨的氣息,香菇豆腐海米同煮,出鍋時灑一點畫龍點睛的胡椒,喝得人指頭縫都暖和。
泉九默默從懷裏拿出半個冷饅頭,可憐巴巴的嚼了一口。
岑開致知道他做戲,掃了一眼故意不理會。
江星闊吃飯看人忙得很,哪有功夫看這張傻臉。
小厮給岑開致奉了茶和果子,官門裏伺候的人,便是個天生傻的,也有幾分眼力價。
眼前這雖是個不折不扣的廚娘,卻生得楚楚動人,像春日裏落滿桃花柳枝的溪水。江大人還讓她坐自己休憩時才會一靠的搖椅,便是陳寺卿偶爾來時,也沒見他開這個口。
江星闊份例裏的茶水只是尋常,但也不算壞,比百姓家拿來解渴牛飲的雜茶渣滓要好多了。
岑開致歇了歇,正想起身告辭,忽見個老頭氣呼呼的走進來,道了一聲‘江大人’,便自顧自的倒了一盞冷茶壓火。
喝了半盞,才瞥見一旁好奇看着自己的岑開致,差點一口澆了泉九這顆狗尾巴草。
秦寺正看看岑開致,又看看認真吃飯的江星闊,連忙對岑開致一拱手,
“不知大人家眷在此,我……
他說到一半又覺得不對勁,江星闊不是和離了嗎?
岑開致正想解釋,江星闊一揮手示意無妨,這事就被含糊了過去。
“問出些什麽沒有?”
“說了些和稀泥的屁話,見我不吃這套,又說咱們這的茶是馊的,肚痛要回去看大夫。”
泉九道:“放走了?”
“沒有,給了他一只恭桶,這不,我避出來讓他拉個夠!”秦寺正理所應當的說。
幸好江星闊已經吃完了,岑開致上前收拾碗碟,就瞧見江星闊足邊一只筐子裏,裏頭什麽都有,似乎是從文婆子家中收來的一些物件。
“不過我瞧着那朱大人也不肯定是誰所為,只是怕咱查到金人頭上,若是金人犯事,少不得要麻煩,若不是,咱們查來查去的,他也難伺候。總之,是條好狗。”
岑開致聽了一耳朵,倏忽想起那日瞥見的玉扣。
“這裏,可有一枚玉扣?”
她忽得發問,屋裏三人都看她,一齊搖頭。
“裏頭全是些怪裏怪氣的東西,沒見到什麽玉。”泉九道。
“什麽玉?”江星闊問。
岑開致描述了一下,見江星闊若有所思,好像算條線索,便道:“我大約能畫下來。”
她勾了兩個相互套住的玉環,想了想,又添了幾筆虛虛實實的花紋,道:“大概是這個樣,不是咱們宋朝的玩意,方才聽這位大人說,此案也許與金人有關,我想着,這玉扣倒像是金人衣裳上的配飾。”
她畫得很工整,江星闊和秦寺正已經看出來了,這玉扣不翼而飛,想來是被殺手拿走了。
泉九磨了磨牙,道:“那小王八羔子竟不說?”他出去扯了文豆進來,一把按到畫紙前頭。
“我,我沒留意,真是沒留意,大約是拿來下咒術時用過的,我收拾的時候也沒在意,那玉,做工劣等,都賣不了幾個銀子。”
“做工的确不好,但是玉質還不錯,跟我這串耳墜子差不離。”
岑開致說着,托起自己的耳垂,江星闊就見這片白嫩上貼着一串圓翆的玉珠,好似豆莢。
文豆撇撇嘴,嘟囔道:“你一做食的能有什麽好貨。”
泉九給了他一腳,文豆跌在地上,他賴皮賴臉的,索性癱着了。
“這是從前阿爹送我的,也足要十金,不過這耳墜工價昂貴,玉本身要不了那麽多,四五金差不離了。”
江星闊道:“金國的工匠手藝一向不比我大宋,玉好而做工劣,也不奇怪。”
“這位小娘子可否錄一份口供,我這……
秦寺正話未說完,江星闊卻道:“不,他也見過那玉,讓他錄。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秦寺正知道文豆滑不溜手,便動了真格,押到刑房去拷問,這小子果然還有藏在肚裏沒說的,原來那日貞姬已然說出欺辱她的人是金人,只是文豆怕遭報複,所以掖着沒有說。
岑開致不好耽誤店裏生意,原路從大理寺後門出去,迎面卻碰上一輛灰撲撲的馬車。
“岑娘子。”荊方見到她大喜過望,“能否幫在下帶句話給江大人,我有事情找他相幫。”
岑開致看了看兩個守門的小吏,很是不解,“大人難道連個門都進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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