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雪裏用木棍敲擊水泥板,引導春信走出溝渠,快到出口的時候,雪裏趴下去,伸出手,把春信牽出來。
兩個小孩緊緊擁抱在一起,春信“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喊,“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雪裏抱着她,不說話,只是緊緊抱着。小狗被擠在中間,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外面大人們都急壞了,從舊廠房裏出來,英英姐帶着春信去洗澡,換了幹淨衣裳,多給了她五塊錢,全是五毛五毛嶄新的鈔票,說是發工資發的零錢。
拿着錢,春信牽着雪裏,準備去小賣店搓一頓,英英姐叮囑,“今天這件事不要告訴你爸爸好不好?”
雪裏一聽就知道,這是怕被訛上,都知道她爸是什麽德行。
春信三指并攏指天,“保證不告訴!”
冬冬來了,春信高興壞了,拉着她的手問東問西,雪裏說:“是跟我媽一起來的……”
春信都沒細聽,反正看見冬冬就高興,拍拍褲兜子,“走,我請你吃東西。”
雪裏沒讓她花錢,“還是我請你吧,你的錢攢着,等我生日的時候,買禮物送我好不好?”
春信一聽,有道理,“那你的生日是哪天?”
“十二月三十一。”
“在冬天呀,怪不得你的小名叫冬冬。”
随即她很苦惱,“我不知道我的生日到底是哪天。”
春信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奶奶說是三月一號,大姑姑說是三月四號,沒個準。
前世她曾有機會見到一次媽媽,那時候媽媽已經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兒女。問及生日,她回憶很久,也無法給出一個準确的時間。
連她親媽都記不清她是哪天出生的。
他們離婚的時候把結婚證、婚紗照、孩子的出生證等等,一把火全燒了。導致春信此後當了十幾年黑人,自尊備受打擊。
她沒戶口,當然不能去公立學校讀書,子弟校學費貴,爺爺家也緊張。
所有的所有,都是有因果的。
春信還有個雙胞胎妹妹,叫春萊,離婚時候一家一個,尹願昌去看孩子,帶她去集市,回來就把春萊弄沒了。
到底是人多走散了,還是被賣掉了,只有他自己清楚。
媽媽堅信是被他賣掉了,把春信搶走,後來結識了新人,又把她還來。
春信像皮球一樣在媽媽、爸爸和奶奶之間踢來踢去。
到這輩子,她還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太陽好大,雪裏買了凍得硬邦邦的冰可樂,倆小孩坐在樹蔭下,四只小手抓着瓶身,暖化一點就啜一口。
河溝裏的水被曬得暖暖的,小蝌蚪黑色的一片,團在樹蔭下睡覺,春信涮幹淨可樂瓶,腳步很輕地走過去,伸手撈了一捧,灌進瓶子裏,再灌些清澈的河水。
後來雪裏找來一個大玻璃瓶,小蝌蚪養在裏面,春信從氧氣廠衛生院裏撿來廢針管,去各種水塘裏找孑孓,用針管吸上來,又打進玻璃瓶裏,喂蝌蚪。
雪裏來了,春信就不跟別的小孩玩了,帶着她把氧氣廠裏裏外外全部轉了個遍。
雪裏未來的便宜爸爸就在氧氣廠當廠長,姓趙,人高瘦,穿一身黑西裝,帶金絲邊眼睛,挺有那斯文敗類的氣質,但其實人很不錯。
上輩子蔣夢妍的好姻緣就是被她攪黃的,有機會重來,雪裏已經不會吃飽了撐的管老媽談不談戀愛。
雪裏跟媽媽一起住在趙廠長家,他也三十好幾了,離異多年,沒有小孩,不知道怎麽哄小孩高興,每天雪裏出門要去找春信玩的時候,他提前在門口等着,給她五塊錢。
雪裏來者不拒,兩塊錢用來請春信吃零食,剩下的攢着,放在一只幹淨襪子裏,每天都帶在身上。
春信就是在這個暑假被賣的,具體是哪天已經不記得,雪裏很怕錯過,每天一起床就去找她,天黑了才回來,暑假作業一個字沒寫。
天太熱了,水泥地上能攤雞蛋,只有小孩不怕熱,蝌蚪死了幾只,剩下兩只大的,開始長後腿。
一直不下雨,好多地方的水都被曬幹了,找不到孑孓,春信開始爬樹捕蟬,抓到以後弄得稀巴爛,喂她的蝌蚪。
傍晚時蟬叫得最厲害,春信在食堂吃過飯,又要舉着她的塑料袋小網去捕蟬,雪裏寸步不離跟着。
該來的終于來了,還沒走出食堂大門,尹願昌扯着春信胳膊把她拖走。
春信已經習慣他的不打招呼和粗暴,只是回頭不住跟雪裏搖手,“冬冬拜拜,明天我來找你。”
雪裏面無表情站在原地,等拐角處看不見人影了,突然撒蹄子瘋跑。
她繞遠路,跑了一大圈繞到家屬樓外,雖然常跟着春信四處亂竄,卻從來沒上過樹,下過河,總是很矜持,這時皮球一樣就彈上去了,自己也是十分震驚。
趴在樹上隐蔽好自己,雪裏果然很快看見春信背着自己的小書包,被尹願昌帶着在家屬樓外的乒乓球桌邊和一名西裝男見面。
她從頭到腳仔細觀察那名西裝男,又看他停在不遠處的破桑塔納。
雪裏不太會辨別這個年代的大人,不知道他那身西裝和那破車值多少錢,他的臉上也沒有寫‘我是好人’或‘我是壞人’的大字。
再看看吧。
西裝男帶了玩具和零食,春信起先還忍着不吃,那個男人把包裝袋撕開放進她手裏,她實在忍不住了,跳到乒乓球桌上坐着,晃着小腳開開心心吃起來。
尹願昌說要帶她出去玩才把她哄來的,這時一拍腦門,“忘了拿身份證,你在這裏等我,回來跟叔叔一起走。”
春信跳下地要跟他一起去,西裝男拉住她,“你爸爸拿身份證,你就在這等他嘛,跑來跑去多熱啊。”
雪裏聽不見他們說話,又緊張又熱,滿頭滿身的汗。過了十分鐘,尹願昌還沒有回來,西裝男接了個電話,拉起春信,“你爸爸去東門了,走,我們去東門。”
“我不去!”春信蹲在地上,往後縮,西裝男一把撈起她,快步走到車邊,拉開門把她塞進去,期間她甚至都沒怎麽掙紮。
雪裏跳下樹,沒急着過去,看西裝男在駕駛座上脫了外套,撩起裏面的汗衫擦臉。
不對勁啊,這麽熱的天他幹嘛非穿個西裝呢,西裝裏怎麽穿個老頭背心?
後玻璃看不見春信,這也很不正常,照她那小暴脾氣,早撲上去又咬又打了,她為什麽不反抗?
汽車引擎發動,雪裏追上去,默記車牌號,同時大聲叫嚷,“人販子!抓人販子!”
尹願昌不是傻子,既然選現在交易,必然是因為這時候這附近一個人都沒有。
雪裏狂奔追車,跑出半條街,心髒狂跳,她長開嘴巴大口喘氣,肺裏陣陣刺痛。
車速逐漸變緩,雪裏還沒意識到不對,只覺得越來越近了,馬上就能救下春信了。
車子停下來,她跟着停下,撐着膝蓋喘氣。
車門打開,西裝男下車看過來。
她掉頭開始往回跑,男人在後面追,沒跑出兩步遠,雪裏後頸一陣劇痛,口鼻被毛巾捂住,她掙紮兩下,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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