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雪裏聽見模糊的罵聲,那些人又走遠了,大概是嫌臭。
随即食物的香味飄進來,春信也醒了,靠在她肩頭,小聲說:“好香呀。”
雪裏擡手摸摸她的臉蛋,捏捏她的手指。
車門敞着散氣,外面太陽好大,水泥地是白色的,靠牆的籠子裏全是狗。
它們趴在地上,吐着舌頭,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春信說:“好香啊,他們吃的火鍋嗎?”
雪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也許吧。”
過了午休的時間,終于有人來處理她們,方言晦澀,語速極快,犬吠聲摻雜其中,雪裏聽不清。
有個女人在車門前探頭探腦,跟旁邊一男的說話,抓他們來的那個西裝男已經不見了,這是第二撥人。
男人換上雨靴和防水的長圍裙,跳上車把籠子搬下去,下面有兩個人接,女人開口說了什麽,車上的男人先打開籠子,把兩個小孩揪着衣領子像提小狗崽一樣提出去。
她們縮着肩膀站在太陽底下,眯着眼睛,餓得站都站不穩,手還緊緊牽着。
隐隐約約,雪裏聽見他們說“太大了”、“不能要”。
這麽大的孩子,已經記事了,不會有人買去養的。
雪裏個子高,春信看起來年紀更小,女人把春信拉過去,問:“幾歲了?”
春信老實巴交答:“九歲。”她三月份就滿九歲了。
“太大了,不行。”
這次他們說話都不瞞着人了。
“長得乖。”女人很喜歡她。
“卷頭發不行。”
父母都是直發,孩子是卷發,怎麽看都不是親生的,這太明顯了,當然是不行的。
女人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雪裏一顆心放回肚子裏,緊了緊牽着的小手。暫時不會分開了。
她們被關進一個小房間裏,女人送來食物,半盆子炖肉,還有青菜,兩碗米飯。
等到門鎖重新挂上,女人腳步聲遠去,雪裏把飯菜端過來,“吃飯吧。”
房間裏有一張小木床,春信坐在床邊,耷拉着肩膀,淚眼汪汪擡起頭,“是不是狗肉?”
雪裏說:“不是。”
可這裏到處都是狗,不是狗肉,還能是什麽。她就算認不出也想得到。
她們很久沒吃東西了,很餓了,雪裏說:“吃飽了才有力氣逃跑,吃吧春春。”
雪裏把筷子遞過去,春信不情不願接過。
被尹願昌賣的時候沒哭,在貨車上沒哭,挨餓沒哭,吃飯的時候哭了,春信對着肉盆哭得稀裏嘩啦,一邊哭一邊說“對不起”。
到最後春信還是一點肉沒吃,用煮青菜的水泡着米飯吃了一碗。
雪裏把剩下的全吃了,一點沒浪費,她必須保持清醒,積攢體力。
吃完飯,春信一直犯惡心,聞着那味兒她就不舒服。
雪裏倒是還好,琢磨着,媽媽找不到她,肯定會報警的,但也不能坐以待斃,得自救。
房間很小,牆角長滿青苔,窗戶用木條從外面釘上,角落裏有個盆,是用來給她們上廁所的。
喝了剩下的一點菜湯,強壓下胃裏的惡心,春信跳下床,去查看窗戶,手指頭在上面摳了幾下,扭頭看雪裏,“這個打不開。”
雪裏說:“只能路上想辦法。”
春信點點頭,在屋裏走了一圈,看看地上的盆,又看看雪裏。
雪裏說:“我不看。”然後背過身去。
她很害羞,上廁所聲音很小,一聽就知道是憋着的,雪裏故意咳嗽起來,不停咳嗽,春信才放開些。
咳得嗓子都幹了,估摸着她應該好了,可等了很久身後都沒個動靜,雪裏忍不住想回頭看,剛有動作就聽見春信聲音細細說:“我在拉粑粑。”
人餓久了,粑粑也不好拉,雪裏聽見春信在使勁,發出“嗯嗯”的聲音,忍不住笑,笑得肩膀都在抖。
面壁好一會兒,雪裏又聽見她說:“沒紙啊。”
床邊有個破櫃子,雪裏跳下地,打開櫃子,黴味兒撲一臉。
雪裏說:“我們離的應該不遠,可能在省內,也可能在隔壁省,那些不是本地人。”
春信還撅在那,“找到紙了嗎?”
“找到一個書包。”雪裏把書包提出來,翻出個作業本,背對着遞給春信。
紙受潮了,都是半軟的,春信撕下兩頁幹淨的用。
書包裏是初中的課本,九年級上冊,雪裏竟然還找出來一只打火機和半包煙!試了下,打火機還能用。
春信提着褲子湊個腦袋在一邊看,雪裏把打火機交給她保管,她貼身那件背心,奶奶給縫了個兜,是用來裝壓歲錢的,雖然通常都是角角錢。
在車上的時候她們清點財産,兩個人加起來有三十一塊五,分成兩份,起先各自放在鞋墊裏,後來想到萬一鞋掉了呢,于是改放進襪子裏,踩在腳底板。
“這個保管好,這個很有用。”雪裏叮囑。
春信趕緊把打火機收進她的兜兜裏,幸好還有兜兜,她的書包都不知道去哪裏了。
櫃子裏還找到一件長滿黴點點的大校服,雪裏也塞進書包裏,拉好拉鏈背在背上,靠牆坐着。
天黑了,春信在她身邊躺下,看到那個書包,問:“這個人去哪裏了。”
九年級,怎麽也得十四五六了吧,雪裏說:“不知道,可能被弄去挖煤,或者燒磚,也可能要飯,還可能已經死了。”
春信半懂不懂,摟着她胳膊,眼睛出神看着某處,半天才說:“希望他沒有死。”
她們在狗肉館後面的磚房裏住了三天,下車那天看見的女人已經走了,之後都是男人來送飯,舍不得送狗肉了。
人不吃飯就會死,何況是這麽小的小孩,死了就賣不了錢,所以雖然沒肉,卻也能吃飽,飯菜都是新鮮的,每天還有人負責倒屎盆子。
對夥食春信還是挺滿意的,她聞不得狗肉味兒。
磚房外面的院壩裏每天都殺狗,被殺的狗都不叫,籠子裏的叫得厲害,滿地的血水,被塑料水管全沖到溝裏去。
春信臉貼在窗縫上,腥氣一股股溢過來,她憋着氣還是絲絲縷縷滲進肺腑,胃裏犯惡心,覺得眼花,頭疼。
“別看了,回來吧。”雪裏輕聲喚她。
春信拖沓着步子回到她身邊,抱着她胳膊躺下,“嗚嗚嗚”哭起來。
從來到這裏,她每天都在哭,常常站在窗前,咬着牙說:“我要記住這些人的臉。”
法無禁止即自由,狗不是瀕危物種,開狗肉館、吃狗是不犯法的,但賣小孩犯法,雪裏說:“他們會遭報應的。”
春信問:“什麽報應?”
雪裏說:“這輩子殺狗,下輩子變狗。”
“不要。”春信說:“狗狗那麽可愛,我想讓他們變蒼蠅,變大蛆。”
“嗯,他們就是。”
第四天上午,送飯的人提前來了,雪裏猜測,他們應該是找到買家了。
果然,太陽在頭頂的時候,她們被押上一輛紅色面包車,還是那個關狗的籠子。
雪裏一直背着那個大書包,倒也沒被搶走,車門“嘭”一聲被砸上,春信腦袋緊挨着籠頂,朝着院壩裏狗籠的方向。
車子開走了,她坐在雪裏身邊低聲哭泣,喃喃:“狗狗,狗狗……”
雪裏摸摸她的腦袋,“我們救不了所有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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