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雪裏抄近路,從幾排兩層老平房後的小路岔出去,走出小區,繞到153隊背後的徐家巷,沿小巷走到深處,爬坡上環城路,過馬路進了山。

小時候也常和春信一起來爬山,當然,是上輩子的小時候。

上中學時,周六上午加課,下午她們都會去爬山,153隊背後的山全讓她們爬遍了,人家種在林子裏的玉米和蘿蔔也常被她們偷。

她曾在中學附近民房的菜地裏偷西紅柿;去地裏挖人家的蘿蔔;說要做琥珀,把松樹的樹皮割個大口子讓它流松脂;捉了許多的蜘蛛裝進塑料瓶裏養蠱;上課用作業本和同桌下五子棋;晚自習上吃核桃,咬得咔吧咔吧響……

她長了張人畜無害的娃娃臉,眼睛眨巴眨巴,說“看我幹嘛呀”的時候,實在叫人不忍心罵她。

腳下松軟的泥巴路記憶中已走過千百遍,雪裏記得她們曾經過的每一條小溪,每一個水塘,每一棵開花的樹,以及無數個微雨濛濛的傍晚。

此時豔陽正好,雪裏站在半山上,看見山麓裏深棕色的木頭房子,看見木頭房子前抽水煙的老人,看見蹲在地上用鋤頭挖地的小孩。

“春信!春春!春春!”雪裏揮舞雙手大喊,菜地裏的小孩擡起頭,“啊”地大叫一聲,“冬冬!冬冬!”

她扔了鋤頭朝她跑過去,雪裏背着書包往山下沖,兩具小小的身體撞擊在一起,雪裏好似聽見一聲爆響,有煙花在眼前炸開,噼裏啪啦一片五彩斑斓。

春信高高舉起雙手,環繞在她脖子上,緊緊擁抱着她,“冬冬,找到我啦,你真是太聰明啦!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我!”

“我找到你了。”

“你找到我啦!”

“我找到你了。”

“嘻嘻,那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春信牽着雪裏走到那座木頭房子前,“這是瘸子爺爺,上次我們來這裏,爺爺給我們橘子吃,你還記得嗎。”

瘸子爺爺沒有姓,他自己也忘了,大家都叫他瘸子。

一個沒有兒女要的老瘸子,一個沒有大人要的小可憐,住在深山裏,坐在四處漏風的木頭房子前曬太陽。

山上的樹被風吹得嘩嘩響,藏在何處的一股活泉叮叮咚咚?樹梢上停着尾羽細長的鳥兒,歪個腦袋一對黑豆人盯着人瞧,抖抖翅膀,飛不見了。

真是個躲清靜的好地方。

春信是昨天中午放學來的,在學校時,她背着書包躲進廁所裏,等到外面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走光,老師把大鐵門也關了她才出來。

一個人都沒有的學校可真好玩,她背着書包在操場上大搖大擺地逛了一圈,然後跑進教學樓裏,去高年級的的教室貼在窗戶上看他們做的黑板報,又去校長室門口趴在地上往門縫裏瞧。

這些都是她平常不敢涉足的地方。

有一間教室忘了鎖門,可能是五年級一班,也可能是五年級二班,總之,她在講臺的課桌抽屜裏找到一包幹脆面!坐在落滿粉筆灰的課桌上吃了個爽。

吃完口渴,又去樓道口的水池邊,擰開水龍頭,身子彎下去偏頭咕嘟咕嘟喝了個飽。

這個破學校已經沒什麽可玩了的,揮揮手與它道別,春信拉緊書包帶,翻牆爬到教學樓後面的土坡,走過一座又一座的墳包,去山裏找瘸子爺爺。

冬冬說爺爺奶奶還是愛她的,春信可不會再上當了,他們都已經把她趕走了,不要她了。

昨天晚上她很早就睡着,後來醒了,想上廁所,聽見爺爺奶奶在客廳裏小聲說話,說小癞癞還不如被賣了。

他們說自己年紀大了,身上還有病。

他們說不想再折騰,累了。

他們說倒了八輩子血黴生了尹願昌,是前世的仇人來報仇,大的報了小的報……

她去院子裏上廁所,又蹲在那看了半天雪裏家的窗戶,好像還聽見蔣阿姨跟冬冬說話的聲音。

她的媽媽在陪她睡覺嗎?

在院子裏哭了會兒,又回到床上哭了會兒,等爺爺奶奶睡着,春信摸黑把自己能帶的東西都裝進書包,還偷溜去廚房拿了一副碗筷。

她背着自己的小衣服和碗筷要去找瘸子爺爺了,瘸子爺爺如果不讓她待在那裏,她就自己住到山上去,像前陣子和冬冬那樣,餓了挖土豆蘿蔔吃,渴了喝泉水,晚上在野地裏睡覺,撿些樹枝來取暖。

趕緊伸手摸摸褲兜,打火機還在呢,放心了,萬事俱備了。

她翻山越嶺,走到瘸子爺爺的木屋前,爺爺正坐在門口抽水煙。

一個比她大腿還粗的竹煙筒,抽煙時整張臉都埋進竹筒裏,咕嚕咕嚕幾聲響,青煙漫出,把他的頭都罩住。

好半天爺爺才擡起頭,好似才看見她,“咦,你這個小娃娃,你來做啥子。”

春信說:“爺爺,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和你在山上住,我可以幫忙洗衣服,我見過我奶奶種菜,我還會種菜……”

瘸子爺爺逆光看着她,一雙渾濁無神的老眼靜靜地看着她,和泥土一樣顏色的手指輕輕擦了擦水煙筒,把它立在地上,扶着牆站起來,走到木房子側面的一扇小門前。

打開門,裏面堆滿了柴,角落裏還有幾大捆稻草。

瘸子爺爺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手往前遞了遞,春信背着書包坐在稻草上,屁股颠兩下,“好軟呀。”

爺爺笑起來,問:“吃飯沒有?”

沒想到第二天下午冬冬就找來了。

雪裏喊:“瘸子爺爺。”

老瘸頭“咕嘟咕嘟”抽着水煙,青煙蔓出,罩住他的腦殼,又很快被山那頭刮來的風吹散,他咧開一嘴大黃牙,憨憨地笑。

春信牽着雪裏進竈房,踮腳從櫃子裏拿出個白瓷碗,“喏,吃吧。”

一小碗炒螞蚱。

春信說:“昨天我來,爺爺帶我去人家田裏捉的,回來用熱水燙死,把頭和翅膀摘了,晾幹用大鐵鍋炒的,可好吃了。”

雪裏“嗯”一聲,這玩意她聽說過,卻從來沒吃過,她有點接受無能。

春信端着碗往她面前遞了遞,“好吃死了,你快吃啊,我本來想,如果你今天沒來,晚上我就全吃了,爺爺說隔夜軟了就不好吃了。”

雪裏低着頭,又“嗯”了一聲。

“你不要光答應不動手,你吃啊,好吃死了。”春信揪了一個扔進嘴裏,“吃啊,可香了,脆脆的。”

嗯,脆脆的,她聽見了。

“你不要怕,你吃過一次就知道了……你咋不吃啊,我喂你吃啊。”

她喂人不等人張嘴,硬往人嘴裏塞,雪裏幾乎都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腦子裏嗡的一聲,像突然沒了信號的電視機,滿屏都是雪花,滋滋啦啦響。

上下颌機械咀嚼,濃郁的香味在口齒間爆開,春信接連不停往她嘴裏塞,她一臉懵逼地吃完。

許久,意猶未盡咂咂嘴巴,別說還挺香的。

接着春信帶她去參觀自己的房間,邀請她躺到自己的稻草床上去,“你試一試,真的很軟。”

确實很軟,雪裏筆直地躺着,兩手交疊在小腹,深吸一口,陽光從沒有玻璃的窗戶裏灑進來,這裏到處都是稻草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味道。

春信向她宣布,“以後我就住在這裏了,我也不上學了,上學要花錢,我沒有錢,我跟爺爺一起種地,我們種煙葉子,曬幹趕場的時候拿去賣。”

“我還要采茶,春天去山上采,曬幹趕場的時候拿去賣。”

“我還要學砍樹,哼,等到冬天他們想要熏臘肉,就來我這裏買,不然就熏不成。”

她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把自己從早到晚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雪裏靜靜聽着,沒有反駁,也沒有說蔣夢妍和奶奶打架的事。

她躺了會兒,從書包裏把牛奶面包拿出來,春信笑嘻嘻湊過來,“是給我的嗎?”

得到肯定的答案,她就抱着東西跑出去找爺爺,雪裏聽見一老一小在外面客氣,過會兒春信胡哼哼着小曲甩着走蹦跶進來,問她,“你要去小溪邊玩水嗎?”

快到上學的時間了,雪裏說:“明天來,還給你帶吃的,你好好在爺爺這裏,不要亂跑,不然我就找不到了。”

春信搖頭說“不跑”,又說:“你不要帶了,我們有吃的。”

春信纏着她在路邊玩了會兒,才把她送到松林坡,直到小路上看不到人影才一蹦一跳回木屋去。

下午放學,雪裏在校門口看到警察。

校門口有監控,但春信不是從大門走的,他們只看到她進去,沒看到她出來,就都知道她是從後山翻牆走的。

出了153,外面可太大了,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監控。

警察一個個問,問到雪裏,她還是搖頭說不知道。

警察走了,雪裏在房間裏坐了會兒,想到春信被氣出膽囊炎的奶奶……就算不告訴他們春信在哪,至少給他們報個平安,叫他們放心吧。

她下樓下到一半,聽見樓下開門的聲音,于是探身去瞧,一只年輕白皙的手握着門把,人扭着身子沖裏面說話。

是尹校長。

尹校長問:“要是找不回來了怎麽辦。”

裏面人毫不猶豫答:“最好是找不回來。”

尹校長又問:“要是找回來了呢?”

“誰愛要誰要,我們不要了。”

尹校長關上門走了,雪裏也無需再向誰報平安,回家用座機給媽媽打電話。

當天晚上,瘸子爺爺找到153來,找到尹家,但尹家不開門,他貼着窗戶啞着嗓子喊,又去拍門,裏面沒人應。

他只能拉着過路的人一遍遍說——尹老頭家的小孩跑到他那裏去了,昨天下午就去了,已經待了一整天了。

萬一孩子出點什麽事,他擔不起責任,收留她一兩天還行,是萬萬不敢留她常住的。他說他都快七十了,這個娃娃沒人要,等他死了,娃娃怎麽辦啊。

鄰居們貼在尹家的窗戶喊,又去敲門,裏面直接把燈關了,但還能看見電視機的光一閃一閃。

瘸老頭手伸進防盜窗裏面,“哐哐”拍窗戶,“出來啊,你們出來啊。”

到最後連電視也關了,人進了卧室,外面黑咕隆咚什麽也看不見,大家都說完了,尹家不要春信了。

瘸老頭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自己的大腿,“怪不得娃娃要跑啊,怪不得娃娃要跑啊!”

鄰居們看熱鬧的有,想幫忙的也有,大家七嘴八舌,說起春信被親爸賣到外省的事。

瘸老頭聽了,樹皮一樣皲皺的老臉上淚水劃過,如溪流蜿進幹涸的土地。

他拍着大腿,眼淚鼻涕一起流,重複:“怪不得娃娃要跑啊,怪不得娃娃要跑啊……”

雪裏站在樓道口冷漠看着這出鬧劇,等媽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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