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春信心中的雪裏是完美的。

不論前世今生,雪裏都是使她仰望的存在。

家庭小康,親人疼愛,學習優異。人生路上,沒經歷過什麽大挫折,小學、中學、大學,按部就班。

更重要的,這樣優秀完美的雪裏,是她一個人的,她們曾經那樣親密無間。

雖然不知道她畢業後過得怎麽樣,工作和感情是否順利,想她那麽厲害、聰明,應當也是不差的。

雪裏是如此令人生羨,那時春信就時常在想,如果能擁有雪裏所擁有的其中一項,她的人生也許會輕松很多。

這種設想當然是不存在的,春信長大後也不再埋怨老天為何待她如此苛刻。

能結識雪裏,與她有過一段美好時光,吻過她,牽過她,曾相互依偎着取暖,已是命運的一份甜蜜贈禮。

——這世上一定有比我更可憐的人,其實我已經很好啦,我已經擁有很多啦。以後會好起來的,加油加油,堅持堅持。

……

如今的雪裏,更是接近神祇般的存在。

救她于沼澤深淵,賜甘露與佳肴,降臨凡世,日夜為伴。

她的分量一天比一天重,是她已融入骨血不能分割的存在。

現在的春信,當然是聽不懂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但她天生的共情力使她明白,雪裏此刻多麽自責自厭。

“你現在不明白,你以後會明白的,你很快就能明白。但我不想等到那時候,那太讓我難堪了,我承受不起,讓我冷靜一下吧。”

路燈亮起,灰色的雪片變成暖暖的橙色,在路燈和車燈下快速地降落,沒有光的地方,卻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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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淚,這實在是沒什麽好哭的,雪裏一點也不委屈。

她們真的一點都沒變,春信還是那個春信,她也還是那樣擔不起事,那麽膽小,還沒怎麽着呢自己先吓個半死。

雪裏在一棵又一棵梧桐樹下走過,春信吭哧吭哧在後面追,張大嘴巴喘氣,北風吸進肺裏,血液都快凍結成冰。

這人仗着自己個高腿長,悶頭只管往前走,春信小跑越過她,展臂攔在她面前,“你要幹嘛都行,你好歹把手揣進兜裏去吧,長凍瘡了怎麽辦?”

她用捂得熱熱的小手給她捏捏,暖暖,捧在嘴邊哈氣,覺得差不多了,才給她塞回羽絨服外兜裏,“行了,去你的吧。”

鍘刀就貼着她脖子,她把頭伸過去它也不砍,擦着皮肉一點點磨,鈍刀子割肉,是打定主意讓她受折磨。

雪花在地面已鋪了薄薄一層,雪裏雙手揣兜慢慢地走,駝着背,下巴塞進毛衣領裏,耳邊是春信鞋底與地面的摩擦聲。

她總是拖着步子,兩條腿不怎麽擡,擦着地面走,因此鞋底總是壞得很快。有時是因為心情很好,有時是累了。

雪裏腳步放得更輕更緩,使她跟得輕松一些,兩人相差不過半步。

小區裏大人小孩在玩雪,歡聲笑語一片,笑聲在四面的高樓之間飄轉,兩個沉默的魂從他們身邊飄過,在薄透的雪地上踩出一串腳印。

打開家門,溫暖的燈光和親人關切問候一下把她們拽回人間。

“怎麽這麽晚,又上哪瘋去了?吃了沒,沒吃飯在鍋裏,菜用微波爐熱熱吧。”

“我去熱飯!”春信語氣故作輕快。

飯菜在餐桌擺好,春信蹦跶着去叫她,卻看見雪裏把被子和枕頭都抱到客卧,又拿了她的眼鏡盒、書和水杯,還有手機充電器。

“我在客卧住一段時間。”雪裏站在門邊說。

熱飯時候心裏就慌慌的,春信現在倒是一點也不意外,她早就猜到了。

蔣夢妍聽見動靜走過來,兩個屋探頭瞧一眼,“怎麽了?吵架了,鬧分居呢。”

她說笑着,春信也苦着一張臉笑,“那你住吧。”

蔣夢妍撞撞她肩膀,“姐姐鬧脾氣啊?是不是你又調皮了,還是她抽瘋了,媽媽幫你把她攆回來。”

“不了。讓她自己在那吧,她想呆就呆呗。”

她情願走就走吧,要來,也是要心甘情願來,何必強求呢。

小孩吵架大人管不着,蔣夢妍互相安慰兩句就走了,回到沙發上,扯了毯子蓋住自己靠在趙誠肩膀上看電視。

春信把飯分成兩份,擡了一份放到她房間裏,得到她一句生分的“謝謝”,她悶聲沒搭理,擡着自己那份飯回到房間,用勺子挖着吃,眼淚一顆顆掉下來,混在飯裏囫囵着咽下去。

她不明白怎麽突然變這樣了,好好的怎麽就這樣了。春信好委屈。

除了剛搬新家那次,鬧別扭自己在客卧睡了個午覺,從小到大這麽多年,她們沒分開過。連坐火車去康城,那麽遠的路都得擠一個鋪。

平時小打小鬧沒上過心,這次好像很嚴重,比以往所有加起來都嚴重。可春信好糊塗,到底是因為什麽?!

吃完飯春信打開門出去,一擰客卧門把手,反鎖了,她曲指敲兩下,“我收碗,你吃好了嗎。”

裏面隐隐約約傳來一句,“我待會兒自己收。”

不是喊的,隔着木門傳過來,春信聽得很清楚,說明她就站在門邊。

這麽近呢,就隔着一扇門,也不願意跟她當面說。

爸媽還在客廳,電視裏打小日本鬼子呢,炮聲槍聲轟轟響,春信端着碗去廚房洗,然後洗澡,吹幹頭發回到房間,發現空調不知道被誰打開了,房間吹得暖暖的,她急忙去擰客卧的門把手,還是鎖着的。

她拖着步子走回去,無精打采在床邊坐一會兒,掀開被子躺進去睡覺,腳摸到個熱烘烘的東西,是灌好的熱水袋。

春信又掀開被子下床,在抽屜裏翻凍瘡膏,不想跟她說話了,站在客卧門口發短信。

——出來拿凍瘡膏。

十幾秒回複就到了。

——放門口吧。

春信脾氣有點上來了,想臭罵她一頓,又不好讓爸媽聽見,站門口,氣得搖頭晃胳膊,恨不得一拳把她頭錘癟。

回房間裏,對着地毯上的大熊一頓暴打,好氣好氣,氣死了氣死了。

躺床上腳摸到了熱水袋,又十分後悔,下地戲很多地抱着大熊哄,“對不起,我不應該打你,對不起……”

客卧沒空調,雪裏抗凍,被子裏捂熱了不漏風進來就不冷,仰面看着天花板,毫無睡意,感覺鍘刀從後脖子移到前面喉嚨管,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操控,左比劃又右比劃,思考怎麽讓她更難受,吊着不死受煎熬。

好多年了,以前的事好多都沒印象了,卻在今夜莫名憶起許多細節處,想起自己做過的那些事,屆時怎麽跟她交代呢,在她質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時如何答複?

在她的專業領域裏,人人常常會說起‘動機’這個詞,法庭上辯護時,她也曾無數次說起過。

她知道很多人的動機,替他們分析他們的動機,這麽多年卻一直搞不清楚自己。

雪裏并不擅長為自己辯護,也沒有那個必要,她證據确鑿,理應接受審判,受到制裁。

攝影、旅游、做公益、繪畫、舞蹈、打游戲、看書……解壓的方式那麽多,雪裏選擇喝酒。

淩晨五點從酒吧出來,醉醺醺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見超速行駛的車輛殘影,常在想她怎麽還沒喝死?還沒被車撞死?

她很清楚自己怎麽沒死,因為還有媽媽,不能讓媽媽一個人承受這些。

媽媽每年都去給春信獻花燒紙,一燒燒很多,天地銀行的粉色大鈔票,上面一大串零,一大沓一大沓燒。孩子從小受窮,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在那邊可別受欺負。

後面墓園不允許燒紙了,媽媽還是偷着燒,被逮住罰款,她老老實實掏錢,說值當的,不虧,只要孩子不被別的鬼欺負。

再後來本地的小廠不生産那種紙錢了,她托人從外面帶。

女人蹲在地上火盆邊碎碎念,“咱拿了錢,雇傭兩個鬼保镖,吃點好的,喝點好的,別省着,大姨七月半還來呢,一年來兩次,錢不用省着花……”

其實春信走的時候生活已經在變好,說房租押一付三時,說買了很貴的工具書和練習皮時,眉頭都沒皺一下。

她那時候已經不缺錢了。

她有錢沒錢都能活,她缺的是活下去的念頭。

雪裏不能原諒那樣的自己,她确實是個糟糕透頂的家夥,到現在也是。罵自己那些話一句沒說錯,就是冷漠自私,遇見點事,腦袋鴕鳥一樣直接往土裏一紮,裝死。

雪裏已經在适應春信讨厭她的日子,她們分開的日子。

第二天上學時某只矮冬瓜還是像昨天那樣,小媳婦似踩着人腳後跟攆,猛地駐步,她撞在人後背,腳滑險些跌一跤,被雪裏反應很快地提着胳膊站好。

“你有本事別管我啊,讓我摔啊!”她原地跳腳,“管我幹嘛!”

兩人三四米開外的地方還跟了個人,譚松臉埋在羽絨服領子裏,在雪裏轉身後小跑追上去,輕輕拽了拽春信的衣袖。

“你們吵架啦。”

“要你管!!”她惡聲惡氣。

譚松不說話了,落後她兩步,慢吞吞走,春信回頭問他:“跟着幹嘛?”

他說:“我怕有壞人。”

人家意思是我怕你們遇見壞人,春信臉色倒軟和下來,“行吧,那你跟着,我保護你吧。”

雪裏走在前面聽見他們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想她們還真是兩個極端。

春信就是這樣,明明自己都一地雞毛,還總願意去管別人的破事,與別人共情。

她說她從來沒有真正恨過誰,包括尹願心,覺得沒必要。她說她不願意去想那些難過的事,不願意去想誰欠了她,對她的壞。

——“我想想午飯,想想花,想想樹,想太陽想月亮,我想什麽不好,我非得去恨誰,我吃飽了撐得我。”

雪裏也心存僥幸,但她不敢賭,就像開庭辯護時總要事先準備好所有證據資料,與其被動接受,她的習慣是提前模拟和訓練。

這樣鍘刀落下時,也許就不會太痛。

今天平安夜,明天周六聖誕節,同學們都在商量到時怎麽玩,人心浮動,上課也難安靜下來,課堂上總有人嗡嗡哼哼。

春信硬憋着一整天沒當雪裏的跟屁蟲,只是時不時用小鏡子照她,看她一如既往無聊地書寫和閱讀。

看吧,沒有春信,有些人在那坐上一整天也沒人跟她說半個字,真可憐。

她得意洋洋,用記號筆在鏡子上畫了豬耳朵豬鼻子,鏡子再移過去時,跟雪裏的臉完美重合,春信拍桌大笑,邀請前後桌同學一起欣賞,大家狂笑。

熱鬧喧嚣煙花般短暫,放學時落差感重新湧上來,同學們三倆結伴,有說有笑,雪裏安靜走在前面,不時回頭注意她有沒有跟上,雙手卻藏在衣兜,只是單純責任感,要看好她。

春信垂頭喪氣跟在身後,她不喜歡參與別人的熱鬧,大家都在計劃過平安夜,她要做點什麽呢?雪裏不理她,她也不想找別人。

路口等紅燈時,有幾秒的失神,好像她原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可應該在哪裏?又不太想得明白,最近這種恍惚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

夜裏躺在空空的大床上,春信已經不生氣了,就是郁悶。情緒莫名傷感,仰面悄無聲息流着眼淚,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曾這樣流過一次淚。只是這次不是為自己。

恍恍惚惚,憶起很多東西,這感覺如何形容呢?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場夢,夢中經歷在醒來時便已忘卻,只在看到某些特定場景時深感似曾相識。

——我好像在哪裏經歷過同樣的事。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某人。

——我好像聞到過這個味道。

她常常都會産生這種錯覺,産生莫名的熟悉感,卻說不上由來。

直至此刻,湖面霧霭散去,顯出對岸風景。

春信先是激動,心跳猛烈,眼眶大睜,再慢慢地、慢慢地平靜下來。這個過程總花費大概一個小時,她躺在床上沒有動。

随後,她心緒完全平靜下來,想到雪裏,想她最近的反常。

只是和她分開一天,仍是在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如此煎熬,沒有春信的十年,雪裏是怎麽過的呢。她一定內疚極了。

雪裏一定比她更難受,她的難受不是掉了兩塊糖,再給四塊糖就能彌補。她像一口常年照不到陽光的井,絕望和苦痛似青苔在陰暗潮濕中生長。

永遠善良,永遠真誠的春信從來沒有真正恨過誰,她是懂得感恩和體諒的小孩,她更多去想雪裏到底有多不容易,有多自責。

其實真的不是故意,不過結局确實在意料之外,當然那樣安靜的離去也不失為一種體面。

她好像總是在丢臉,在狼狽和走向狼狽的路上。她們每一次相遇她都跌倒在泥坑裏,而雪裏不厭其煩将她攙扶起來。

那是她唯一一次沒有幫她,也是最後一次。不能因為對方一直以來都無條件付出,便将此認定為理所當然,老實說,雪裏并不欠她什麽,她做的已經足夠多。

空調呼呼吹着熱風,羽絨被非常暖和,腳邊還有灌好的熱水袋。

房間幹淨整潔,她在它嶄新的時候就住進來了,時間和愛将四面空白的牆壁填滿,這裏到處都是她們生活的痕跡。

戴紅圍巾的掉毛小熊也變成了穿灰色衛衣的大棕熊,它們都有一雙圓圓的溫和的黑眼睛。

房門輕輕地被打開,雪裏端了溫水進來,放在床頭,感冒藥摳一顆出來喂她。

她已經有要生病的跡象,兩側顴骨的皮膚有些不自然的紅,喂藥就乖乖張嘴吃,自己坐起來接過杯子喝水,不再像以前那樣黏糊糊要她喂。

思緒冷卻,內心安寧,眼睛也溫潤無害,所有的反常都在向雪裏傳遞一種訊息。

雪裏微詫,所有她想象中的場景都沒有發生,她意外乖巧沉靜,兩種人生經歷造就出的不同人格在她身上詭異又和諧的體現。

但畢竟是小孩子,活兩輩子也是小孩子,雪裏還是輕而易舉看透她逞強面具下的別扭。

“我真的不怪你,所以你也不用感到負擔,希望你不會因為我的喜歡而感到困擾,我會試着努力的。”

“努力什麽?”雪裏揚眉。

“總之,我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困擾。”春信堅定而決絕表示。

情緒卸得很快,幾乎是一瞬間,套脖子上那根麻繩憑空消失了,雪裏小幅度颔首,眼神放空,花了半分鐘的時間來緩和心情。

重重地拿起,輕輕地放下,是在她意料之外的,天塹變坦途只在一瞬之間,她意識到自己好像把一切想得太糟糕。

而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展開報複。

“以前年紀小,不懂事,別介意。”

說不恨她不怪她都是真的,但春信絕不是沒有脾氣的小羊羔,一肚子氣總歸是要出在她身上。

“什麽意思。”雪裏低頭不看她,陰影裏的側臉藏一絲戲谑笑意,“可以說清楚一點嗎。”

“說清楚一點,行。”她未經世故的臉滿是故作成熟的怪異滑稽,一字一句:“意思就是,我喜歡你,是因為年紀小不懂事,錯把友情當成喜歡,現在我長大了,懂事了,不會再讓你産生誤會,懂了嗎?OK?Doyouunderstand?”

“懂了。”雪裏輕點頭,眼角眉梢笑意快掩藏不住,“所以你之前說喜歡我,也都是因為不懂事,誤會了自己的感情。”

“沒錯!”她音量拔高,洋洋自得,神氣活現,好像大仇得報。

雪裏颔首,起身,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微笑揚眉。

“好,那就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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