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黃昏。
紅月市五彩斑斓的燈火一片片貫穿棋布,彙聚于一顆紅色的碩大上弦月上。
郎臣自那上弦月之上收回目光,複又俯瞰那片交織的燈海光流。
這是城西一處廢棄的廢樓,高達四千多英尺。
位于底部的十幾樓外觀還勉強完整,然而卻早已被無家可歸的貧民流浪者們霸占。再往上,不過是幾片斷壁勉強支撐,搖搖欲墜罷了。
據郎臣推測,這樓應該是建于災變之前。
對于災變之前的世界來說,這樣的樓随處可見,并不顯眼,用途也不過泛泛。
但如今,這個表面燈火輝煌的紅月都市中,與這幢廢樓那直入雲霄的氣勢相呼應的,只有位于市中心的上弦月大樓——很顯然,那是整座城市的權力中樞。
郎臣俯瞰燈火,心中卻嘆息一聲。
災變之前的世界——這個概念對于她來說,雖然時日長久,但從未褪色,反而歷久彌新。
在這個世界生活的每一秒,都教她心中對于曾經的世界多一分懷念,也同樣将那一份信念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中:
重現災變之前的世界!
而曾經與她一同初入這個世界的人們,也同樣懷着如此的信念,經歷了殘酷的鬥争,在這樣冷峻的世界裏博得一線生機,建立了曾經的上弦月聯盟……
“呼……”
郎臣深吸一口氣,晚風中帶着的海洋氣息擾亂了她的思緒。
那些數百年的過往自她的腦海一閃而過:
初入這個世界的人們都相繼死去,信念在一代代的傳承之中,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愈發堅固,卻不知何時被偷梁換柱。
而後,比自然法則更為殘酷的政變鬥争開始,最後成就了如今的紅月帝國。
而郎臣,因為顧忌數百年來一直毫無變化的容貌而帶來的非議,早已在政變開始前邊退居幕後,反而得以冷眼旁觀紅月聯盟的傾塌,帝國的迅速膨脹。
轟!
遙遠的海面上,猝然掀起一陣斑駁的滔天巨浪,在紅月的映照下,顯出詭異的雪亮。
與之相呼應的,深藍的天色迅速消退,泛着深紅的晚霞自海天相接之處迅速撲來;速度狂躁的風先海浪一步登陸這座城市!
低處的城市中,閃爍的霓虹不約而同地熄火,流光溢彩的城市瞬間陷入荒涼的黯淡之中,只有中樞運輸大道上星星點點的路燈還在強悍支撐。
這個世界的天氣變化總是如此迅猛且詭異,所幸它的居民也早已習慣——
郎臣站在高處,聽着遠處各種應急機器的轟鳴,以及各種破舊的危房之下,模糊又脆弱的禱告和咒罵。
飓風将她的黑發與風衣吹得獵獵飛揚,在四千英尺的高空之中,她好像一面漆黑的旗幟。
此刻,廣播的聲音才姍姍來遲:
“緊急通告,本次臺風三號提前登陸月芒市……”
無線信號也受到了嚴重的幹擾,廣播中時不時傳來響亮的滋滋聲。
郎臣靜默片刻,輕巧地躍下高空。
這裏是城西,距離臺風登陸的海岸一千五百多公裏,卻還是受了不小的影響。地面早已經積水至腳踝,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海水。
郎臣落在二樓廢棄的狹窄露臺上,從窗戶翻進了室內。
外頭風聲怒號,暴雨肆虐,這室內同樣也平和不了。
蜂巢一般的房間內人聲鼎沸,小孩嚎啕、女人低泣,男人們咒罵、信徒們禱告……
郎臣在這些難民之中緩慢穿行,她那對平直謙和的眉早已經擰在一起——
不是因為那些聚焦在她身上的,或是不懷好意的探究、或是無聊麻木的打量、或是驚慌戒備的窺視,這些目光毫無禮節可言,将她從頭看到腳,但
她早已能夠做到視而不見。
可卻是那些哭泣,咒罵,禱告,她在不同的時間,在相似的場景中看過、聽過不下萬次,卻依舊讓她心中怒意翻湧,卻又無計可施。
她走到角落裏,屈膝蹲下,略微提高了音調問道:
“怎麽了?”
一個四十多歲的金發婦女懷抱吵鬧的嬰兒,滿臉戒備地看了郎臣一眼,往後蜷了些,緊貼牆壁。
她周圍的兩個約莫四五歲的女孩兒也一樣,往她婦女身邊緊緊地靠了過去,卻還在偷眼打量着郎臣。
沒有人回答郎臣。
郎臣一愣,旋即身後一個怯怯的童聲響起:
“郎臣小姐,她們母女四人是亞特蘭礦城的,前些天才來到這裏……”
說話的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眼睛裏有幾分惶恐和羞澀,正通過揪着麻布衣角來極力維持面上的怯怯微笑。
郎臣立刻反應過來。
兩天前,敏銳的感知能力便讓郎臣預見了今日登陸的臺風三號,因此也是她極力引導,将他們從東海岸的貧民區接引到這裏。
她這些年縱然一直改名換姓,行事極為低調,極力避開紅月帝國上層的注意。但在底層中活動久了,月芒市底層許多人都對她有印象。
但亞特蘭礦城距離月芒市上萬公裏,交通很不方便,郎臣也不常去,因此那邊的人不認識她。
郎臣微微一笑,對母女四人解釋道:
“我叫郎臣,并沒有惡意。這孩子她一直在哭,可以讓我看看麽?”
那位母親仍舊戒備不減,語氣中帶着濃重的礦城口音,哀聲說道:
“這是我的小女兒蘇。昨天淋了雨,我只顧着帶着孩子們趕到這裏……沒注意顧得上蘇,害得她發起高燒……我的主啊,求您,護佑您可憐的孩子……”
這母親說着,不免哽咽,又不住地祈禱起來。
郎臣看得難受,輕輕将手覆上蘇的額頭,霎時間只覺得滾燙無比。
這樣潮濕的天氣,大多數人都穿着潮濕的衣服,又聚集在這樣糟糕的環境,發燒的肯定不是少數,更別提之後可怕的傳染了。
但是在這樣的時代,藥品是稀缺貨,價格昂貴,優先供給上層貴族以及前線……
郎臣又看了一眼蘇。
小女孩的雙頰燒得通紅,嘶啞的哭聲漸漸平息,又陷入了昏睡中。
透過牆上的破洞,郎臣的目光穿透貫連天地的白色雨幕,穿透時空,看到一張同樣燒得雙頰透紅的稚嫩面龐。
那是她昔年的小妹妹,漫漫。
轟隆!
明亮的閃電伴着雷鳴切割夜空,将郎臣那雙眼睛映得如同即将亮出爪牙的野狼一般銳利。
只一眨眼,她便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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