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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光元年,蕭貴妃所出的皇長子行彌月禮,舉國歡慶。

聖上獨寵貴妃蕭氏,是以子嗣單薄,膝下唯有蕭貴妃所出的大公主,為了慶祝這個來之不易的長子,宮裏自是要大肆操辦一番,滿月禮這日,宮裏通宵達旦地歡慶,處處是通明的燭火,将半壁長安照的如同白晝。

——偌大的皇宮裏,只餘沈皇後所居的長樂殿蕭瑟荒蕪,門前幾株桃樹因無人照料,早已枯瘦凋零,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瑟瑟。

沈皇後失勢,被聖上禁足長樂宮,內侍省拜高踩低,再加上沈夷光廢後之事似乎已成定局,他們便克扣了沈皇後份例的炭火,近來寒潮侵襲,沈夷光已經好幾日未曾睡個好覺了。

今日好容易囫囵睡下,可惜将将入夜,殿外便傳來陣陣傩戲巫祝的聲音,沈夷光起身幹咳了聲,低低問:“外面在做什麽?”

長樂殿裏僅有一名女婢服侍,她勉強尋到一盞半溫不涼的白水喂沈夷光喝下,這才強笑了下,道:“今日是皇長子的滿月禮。”

沈夷光沉默片刻,哦了聲:“蕭貴妃的皇長子出生,聖上定然是高興的吧?”

蕭貴妃生下大公主之後便傷了身子,一直未能有嗣,陛下對她極為憐惜寵愛,又怕言官攻讦她妖妃禍國,便只把沈夷光推出去做個活靶子,在外對沈夷光表現得無盡寵愛,卻由得她被朝內朝外鄙夷唾罵,他也袖手不理。

沈夷光有一回被言官攔架羞辱,受了好大委屈,她回來找還是太子的江談哭訴,江談只淡淡道:“你是太子正妃,我不能為你處置言官,否則你我都會被陷于不義之地,別哭了,不過是幾句閑言碎語,無妨的。”

直到蕭貴妃二次有孕,并且确定是個皇子,他才不必再裝下去,現在想來,他對着一個不喜之人裝了多年深情,想必早已厭倦了吧。

女婢撫着她的背,柔聲道:“您記差了,陛下大半年前去邊關親征,如今戰事不順,陛下至今未歸。”

她猶豫了下,又輕輕道:“不過陛下遠在邊關,也是心疼蕭貴妃的,特地令人捎了書信和賞賜回來。”信上未提沈夷光半句。

陛下甫一登基,還未下封後的诏書,就先封了蕭氏為貴妃,往常更是多有偏愛,帝後二人沒少為此争吵。

自蕭貴妃有妊,蕭家勢大,沈氏式微,甚至有言官當着沈夷光的面兒,請求皇上廢後,改立蕭貴妃為後,說蕭貴妃大度明達,又誕育皇嗣有功,直指沈夷光善妒無德,入門見嫉,使得陛下無後繼之君,簡直歹毒。

大半年前,沈家突然牽扯進一樁謀逆案裏,皇後的父兄族人下獄,沈夷光心驚之下去向陛下求情,正好蕭貴妃也在紫宸殿裏,也不知怎麽回事,懷孕三月的蕭貴妃正好,摔在了沈夷光腳下。

諸多事情相加,陛下當時的神色冷極,他立在玉階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神色依舊淡然冷清:“似你這般,果真是不堪後位的。”

說完,便當着貴妃的面,便奪了元配發妻的鳳印,不給她留半分情面,将她禁足至今。

沈夷光将皇上從腦海中驅逐,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神色微肅:“我讓你打聽的事兒你打聽了嗎?兄長他們如何了?”

女婢寬慰道:“謀逆大案,怎麽着也等陛下親征回來才能審,您放寬心,記得将養好身子。”

女婢又寬慰道:“多虧了您給婢的那只赤金璎珞,婢今天終于打聽到,聽說這次的叛臣極為厲害,這仗只怕要打好幾年。”

自沈家人入獄,沈夷光被禁足,她便當機立斷地舍財保命,幾乎散盡身家才勉強照應了牢獄中的親人,也幸虧如今戰事吃緊,皇上不得歸來,沈家人勉強保住了一條性命。

沈夷光被禁足太久了,消息閉塞,聞言微怔:“到底是什麽樣的叛臣?竟有如此能耐?”

女婢努力回想了一下:“那人名字頗為古怪,好像,好像叫謝...彌。”

謝彌?!

沈夷光嘴巴微張,神色怔忪。

可是那個曾為她馬前奴,因為驚了太子的車架,害的太子險些受傷,被她當衆重罰的謝彌?

彌奴貌美若天人,體态高健修長,身手又極好,但他行事實在狂悖狠厲,全無世家的章法,有時候瞧沈夷光的眼神又極放肆,讓她渾身不自在。

她也不是沒試過馴服這匹桀骜不馴的孤狼,結果反而弄巧成拙,後來他傷了還是太子的皇上,被她重罰,當庭受辱,主仆二人的關系越發劍拔弩張,自她嫁給皇上,謝彌便失蹤了,家裏人也覺着謝彌實在桀骜,并未再找尋。

那個叛臣謝彌和她的私奴謝彌是一個人嗎?他怎麽會是逼的江談節節敗退的叛臣?

沈夷光猶自不能置信,不過謝彌叛亂,到底不是她如今的燃眉之急,她垂下眉眼,未再多言。

女婢尋遍寝殿,終于尋出一包存放許久的安神茶來,小心哄她睡下。

她難得入眠,只是這次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她便被殺喊和尖叫聲驚醒,她猛地睜開眼,就見朱雀門那邊亮起了沖天的火光,守在長樂殿門口的禁軍也不見了蹤影,宮娥內侍尖叫着四散逃離。

沈夷光驚的赤足下地,就見女婢再次踉跄着撲了進來,尖叫道:“娘娘,不好了,那叛臣謝彌趁着蕭貴妃大辦皇長子滿月大宴,城外守備空虛,率兵暗潛入長安,打了羽林衛一個措手不及,現在他已經帶人攻入皇城了!”

沈夷光身子緊繃,大驚道:“怎會?!”

“是真的,蕭貴妃已經帶兵倉皇逃離了皇宮!”她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不,不止如此,聽,聽說謝彌已下了死令,誰要是能獻出您,不光能免一死,還會賞百兩黃金,現在皇城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殺人的,逃難的,四處尋您的,您千萬不能落在那逆賊手裏!”

沈夷光臉色‘唰’地白了。

直到眼下,沈夷光才不得不相信,那個叛臣謝彌,就是她曾經的彌奴。

沈夷光令謝彌受責受辱,謝彌心裏定然是恨她的,只是她萬萬沒想到,他竟恨她到如此地步,攻入皇城的第一件事不是誅殺餘孽,也不是犒賞将士,而是要找出她。

若是落到他手裏,只怕求死也難,還不知要受怎樣的折辱。

女婢臉上恢複了幾分血色,又匆匆拿出一只刻着寧字的牙牌:“娘娘別急,寧三郎提前得了風聲,擔心您有危險,他趁着皇城亂了的空檔,已經派遣了部曲入宮,預備将您接出皇城去西山彙合,現在那部曲就在外面候着,您跟我來!”

沈夷光祖父官至宰輔,又素有才名,門下桃李無數,寧三郎是他祖父最後一個關門弟子,也是他祖父所有學生中年紀最小的一個,輩分雖長,卻沒大沈夷光幾歲,沈夷光常玩笑喚他一聲小師叔。

兩人自小一道長大,情分定然非比尋常,若說這世上除了親人之外,還有什麽人能讓沈夷光以性命相托,那定是寧三郎無疑了。

外面的殺喊聲越來越近,還伴随着斷斷續續的呼喝:“兒郎們...這裏就是皇後住的地方,主上說了,抓住那位皇後的人重重有賞,給我攻進去!”

想到史書上帝王逐鹿登極之時,前朝那些公主後妃的下場,沈夷光不覺遍體生寒,她之前準備了兩套合身的內侍衣裳,本來是以備不時之需的,沒想到如今正好派上用場了,兩人喬裝成內侍,由後殿角門急匆匆逃了出去。

多虧了這兩套內侍裝束,便是偶爾和亂兵擦身而過,也無人會注意兩個小小宦官。

她們才逃出不到一刻,恢弘的鳳宮大門被轟然撞破,兩隊黑甲将士在謝彌的帶領下魚貫而入,在宮殿裏四下搜尋起來。

為首的謝彌身量挺拔修長,玄色盔甲和披風上血跡斑斓,被夜風吹的獵獵作響。

他的玄色盔甲遮住半面,只露出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看年紀應當不大,他并未跨入長樂殿內,雙手抱臂,筆直濃密的眼睫合着,百無聊賴地斜靠在門柱上,閉目養神。

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他手下将士滿面是汗地匆匆報道:“主上,咱們把長樂殿都翻遍了也沒找到一根人毛,那,那沈皇後怕是聽到動靜,已經跑了!這該如何是好?”

謝彌長眸不耐地打開,要笑不笑:“問我?”

手下人身子一抖,他知道自家主上的一些往事,主上曾被那位沈皇後狠狠折辱責罰過,眼下定了大局,他定是要把那沈氏捉來好生折辱,以報當年之恨的。

他本覺着不值當為個女子費心,眼下卻再不敢推诿,提來宮人審訊了一番,方對着謝彌回禀:“主上,卑職打聽過了,約莫三刻之前,有兩個形跡可疑的內侍跑出了長樂殿,向着西山的方向走了。”

他又急急補了句:“卑職聽說寧家的那位三郎君趁着戰亂,偷偷派人潛入了皇城,他和沈皇後有舊,只怕就是他派人把沈皇後接走的。”

謝彌稍稍側頭,似乎想起了什麽:“寧三啊。”

他雙瞳火光蓬勃,眸光銳利,又微微一笑:“去,把人給我抓回來。”

......

沈夷光出了宮門便換上快馬,去西山的一路竟是出奇的順利。

寧清洵難得換了身黑衣,他眉頭緊鎖着,正在山腳下不安徘徊,老遠見沈夷光一行縱馬而來,他清雅的眉目才終于松了松。

沈夷光在女婢的攙扶下下了馬,看着多年未見的少年舊友,不覺眼眶泛紅:“小師叔!”

“潺潺,”寧清洵比她更為激動,大步上前,上下打量着她,鼻根酸脹:“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謝逆勢大,陛下不知所蹤,我先帶你南下暫避...”他伸手去拉沈夷光手腕,神色肅然:“連夜就走,若是等謝逆完全占了長安,想走可就來不及了,咱們...”

他手指還未觸及沈夷光雙腕,話也才說了一半,一只羽箭不知從哪裏急射而出,霸道地橫插入兩人之間,硬生生将兩人隔開。

“才想起私奔?晚了。”

聲音輕佻戲谑,從不遠處的小山丘上傳來。

寧清洵反應極快,當即令部曲把沈夷光護住。

謝彌動作卻比他更快,帶着鋼鐵洪流從山坡裹挾而下,轉眼将寧清洵和一衆部曲松散擒住,死死摁在地上,無半分還手之力,沒過片刻,在場站着的人裏,除了謝彌和他的部下,便只剩下沈夷光一個。

謝彌翻身下馬,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沈夷光呼吸急促,他進一步,她就退一步,他惡意為之,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踏在她的心跳上,他步步緊逼,直到她後背抵到一棵樹上,退無可退。

謝彌在她身前不到半尺的地方立定,眸光不懷好意地躍動着,就這麽把她從上到下,一寸一寸地審視過去,他終于伸手,摘下了覆面盔甲,露出底下那張不可方物的臉。

他右耳還帶着一顆樣式奇詭的火玉耳釘,半個拇指大小,雕刻成一只猙獰的兇獸,暴烈绮麗,欲擇人而噬,讓人瞧了便覺呼吸不暢。

沈夷光蝶翼般的長睫不住撲閃,脆弱卻生動。

他撐臂将她困住,又折腰湊近她耳畔,眉眼愉悅:“主人,好久不見。”

笑的惡劣又張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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