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四叔
外頭淅淅瀝瀝下着雨,施府後門侍衛林立。大門之下侯着婢女,手裏拿有施三爺的令牌,婢女見到馬車中有熟悉的身影,連忙撐傘上前迎接。
窈窕女子纖細腰身束繡錦紋碧衫,帶着雪白輕紗帷帽,懷中抱盒老人參,她輕扶着馬車下來,走進傘中。
施娢明面上在皇家別苑,自不可能出現在施府,她只能費些時間從梨園回施府,讓她爹早早派人來接她。
蒙蒙細雨連成一片,落在屋檐上凝成水珠,婢女領施娢往小路走,施娢四下張望,等到她爹院子附近的那條僻靜九曲回廊,已經很少能看見人路過。
她爹雖是施三爺,但京城都知道他不得寵,府中巴結的下人也少,當年要不是他拼了命把剛出生的小施娢留在身邊,施娢還不一定能在他膝下長大。
書有清怡院的院子僻靜,種着她娘最愛的寒蘭,施娢手中抱手紫檀木匣,未曾料剛一進門便撞到了一個清俊身影,手中匣子差點摔落到地上,幸而被那個人扶住了纖細手臂。
他身上有股冷檀香,似乎是無奈于施娢走路還三心二意,低嘆一聲道:“娢兒歲數見長,走路倒還像個小孩。”
聲音雖有清冷,但施娢十分熟悉,她被撞得頭疼,卻忍不住擡頭驚喜道:“四叔?”
眼前男子穿身銀線繡雲紋藍袍,已過而立之年,相貌英俊,深黑眼眸見不到底,只能瞧出他的內斂成熟,他身後跟個拿傘的小厮,規規矩矩。
施娢小時候身子差,很多東西都不喜歡學,她爹私下順着她,特地拿錢買通了老嬷嬷,她要什麽給什麽,倒是四叔見她疏于管教,待她嚴厲,連她的習字還是他手把手教的,後來在他教導下,也逐漸變得像個施家小姐,聽嬷嬷的話。
她身形窈窕,俏麗臉龐藏在帷帽之下,看不清楚,但熟悉她性子的人,已經能想得到她水眸汪汪的驚喜樣,施成秉慢慢收回了手,問道:“本想抽時間去看你,沒想到會在這偶遇,你此時不該在府中,怎麽會回來?”
施娢猶猶豫豫不說話,他便開口道:“你看完三哥後,到我書房一趟,我有事要問你。”
細雨飄進院子,施娢遲疑點頭,她蓮步退後,給他讓開路,福禮說:“四叔不要把我回過府的事告訴別人,我先去看看爹。”
施成秉颔首,身後小厮連忙撐起青傘,送他離開。
他背影如青竹,施娢看他慢慢遠去,心中也松口氣,快步去見她爹,她問一句婢女:“四叔是今天回府?怎麽回來就找爹?”
“四爺今日從府外回京,三爺頭疼病發作,未去迎接,”婢女和她解釋府中事,“太師罵了三爺一句不成器,四爺大抵是過來寬慰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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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在繁盛綠葉上,施娢腳步微頓,說:“我知道了。”
長輩間的事她不得多說,施娢自然是向着親爹,他癡情她娘,這麽多年了一直守着不續弦也不納妾,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施娢。
如果不是因為皇帝身體有恙,施娢膝下無子日後在宮中寸步難行,他也不會答應讓她找男人借子,她這次回來,便是要朝他打聽爺爺的态度。
院中婢女和小厮統共只有四個,對她爹忠心耿耿,施娢進了屋,将手中木匣交給一個婢女,低聲吩咐道:“這是三株百年人參,熬了給爹喝。”
婢女行禮接過,她爹在裏屋朝外喊:“娢兒到了嗎?”
施娢聽到他聲音便覺眼睛發熱,她爹今年快有四十,人稱一句施三爺。
屋中幔帳素雅,微支起的雕花窗子送進涼風,施三爺躺在榻上,見到施娢回來就趕緊招手讓小厮給她拿個凳子放在一旁,施娢輕輕抹淚道:“是女兒不孝,未能讓爹安心過好日子。”
“我們父女這麽久沒見面,怎麽一回來就說這種話?是你爹命裏無福連累你受苦,”施三爺頭疼得起不來,擺手讓人都退下,“你四叔剛剛走,是不是遇上了?他有沒有為難你?”
屋中的藥味淡淡,施娢爹和她都是藥罐子,平日裏離不了藥,她擠出笑,搖頭道:“四叔沒說什麽,他只是讓我去他書房一趟。”
“都怪爹蠢笨無能,”施三爺沉默了片刻,又嘆了口氣,“你所說的事我查過,但你爺爺怕我壞事,很少讓我摻和進朝中事,姓趙的和施家有些矛盾,但他身邊都是高手,你爺爺不像是會冒這種險的。”
施娢心中慢慢起疑,突然想那天的刺殺似乎太簡單了些,到底是趙骥太厲害無人匹敵,還是趙骥早就知道有人要對他不利所以其他人早就被擺平了?
她緊緊握住衣裙,忽然覺得自己該盡快回去。
“爹不必自責,他待我挺好的,”施娢頓了頓,“我只是怕自己身份暴露,會連累施家,你只要不告訴別人就行。”
施娢想找個進不了皇宮的商賈,沒想到偏偏那麽巧,尋了施家最不喜的禦親王。
施三爺嘆道:“你切記要注意自己身體,若是缺了錢要直說,要多少爹都給,不要卷進那些事,只要有了小皇子,你爺爺就會幫你把所有路都鋪平,屆時我就是走了,也不怕你以後沒有倚仗。”
施娢眼睛微澀,道:“爹會長命百歲。”
……
兩父女這兩個月來第一次見面,話雖不多,但施娢又忍不住落了眼淚。
等她去書房找四叔時,雨已經停了。
安靜書房檀香缭繞,紫檀木案桌上擺了不少文書,一盆清秀文竹擺在案頭,細小葉片青翠,雅致考究,施成秉正襟危坐,手裏拿本書看,他聽到施娢行禮的聲音,慢慢擡起頭道:“今日回來是做什麽?”
施娢長身玉立,帶着帷帽,低頭小聲說:“想爹了。”
她雖然敬重四叔,但也怕和他私下相處,總覺得他會像小時候樣要她背書,再加上現在歸心似箭,便不想同他多耽誤時間。
施成秉視線挪回書上,骨節分明的手指翻了一頁,道:“我是不會把你回府的事告訴別人,但府中皆是父親眼線,會有人告訴他宮中施姑娘回來過一趟,現在我見到你,他便只會來問我有什麽事,如果連我也不知道,他會派人親自去問你。”
施娢心中咯噔一下,如果是她疑心重的爺爺懷疑她,肯定得把她在外邊的事都查一遍,她鼻尖冒汗,絞着絹帕低聲道:“四叔,我、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家中催皇子催得緊,可我覺得陛下一定會知道,心中害怕,所以想問爹該怎麽辦。”
“我說過要是有人再催你,你就當沒聽見,即便那個人是你爺爺也一樣,日後時機到了,四叔會幫你,”施成秉頓了頓,明白她是兔子性子,語氣放輕了些,“陛下這次微服私訪,來回行程要三個月,這幾個月裏你都不用擔心那種事。”
施娢急道:“可這是欺君之罪,陛下那裏遲早會知道……”
“娢兒,四叔已經替你安排妥當,幾天之後就會傳出陛下周邊宮婢有孕的消息,你不會是宮中第一個懷有身孕的,”施成秉開口,“但第一個皇子,會是你所出。”
施娢愣住片刻後才回神,她還沒傻到認為他是料事如神的神仙能預料到還沒發生的事,他這般輕描淡寫說出這種話,說明施家已經早有準備。
她輕輕咬住唇道:“娢兒明白。”
作為施家人,她自是清楚施家的手段,如果她有孕,在諸多妃子中還不受懷疑,那便只能是因為她不是最特殊那個。
以施家的本事,即使她現在有身孕,他們也能瞞過世人,只有她四叔還在為她想出天衣無縫的法子。
“你四嬸的話也不必聽,陛下許她進宮看你,是看在父親和我的顏面,我也未料她會逼你到別苑養身子避她,”施成秉放下書,“你是施家的嫡小姐,不用畏懼任何人。”
皇帝待施家親厚,總是應下四夫人進宮看施娢,她避都避不過,到了別苑反倒能稱病謝絕探望,于施娢而言,現在不過是為了個孩子。
她只能應下他的話,小聲道:“多謝四叔教誨。”
“回去吧,”他說,“以後少回府,有事我會去找你。”
施娢猶豫了片刻,提了一句:“娢兒近日在外聽說禦親王多番針對施家,也望四叔小心些。”
于情于理,她都是施家人。
施成秉擡頭,只開口道:“此人好殺戮,不容小觑,他身邊插不進暗探,你不可像成潤一樣招惹他。”
施娢愣了愣,沒想到會從素來平淡的四叔口中聽到這句好殺戮。
“你久居深閨,不知道他性子正常,”施成秉和她強調道,“趙骥精明心思多,無論男女,惹到了他都沒有好下場,就算我們去保你,恐怕也來不及。”
她心一沉,慢慢垂下眸,點頭應了下來。
施娢離開時遠遠瞧見了來給四叔送點心的四嬸,頭都有些隐隐作痛,實在是怕極了她的唠叨,側身走向另一走廊。
夏日陰雨綿綿,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施娢從施府離開後,在條無人小巷停了片刻,确認過沒人跟着後,換了輛馬車才輾轉到了梨園。
施娢細白手指提裙角走在暗道中,方從書牆中走出來,便聽到有人在外廳問:“王爺讓人來問問覃姑娘身子如何,可要請大夫過來?”
覃叔在外兇道:“我家女兒到王爺新院,不到一天就發熱生病,練場戲都不行,我養女兒多年,現在女兒跟了王爺還要自己倒賠大夫錢,總說不過去。”
覃叔本就是靠這一行糊口,一副老實人蠻橫要錢模樣倒讓別人進退兩難,施娢手輕撩開帷幔,坐在床上換了雙鞋,把被中枕頭挪開,上榻之後這才咳嗽一聲,朝外問道:“幹爹,怎麽了?”
覃叔回得快:“吵到你了?王爺讓人問你身子如何,爹說你在歇息,這個人還要問七問八,我看是起了見不得人的心思,女子閨房都想進,明擺着跟王爺搶人。”
那人連忙解釋道:“小人不敢,是王爺擔心姑娘,覃叔誤會了。”
眼看覃叔又要說幾句,施娢咳嗽幾聲,道:“我只是有些不舒服,睡一會兒就好了,不要緊。”
趙骥在沙場上是用兵如神的王爺,或許那天的刺殺,有一半是為了試探她這來路不太明的戲子之女。
施娢心跳得厲害,該慶幸那天被吓得厲害,一直淚流不止,沒引起趙骥懷疑。
外面涼風習習,樹葉沙沙響,趙骥今天派來的下屬似乎不是為了試她在不在,他只是讓人去抓了幾味上好的藥,交給廚房熬好端上來。
經此一次,施娢倒不太敢再久留,她走之前給覃叔塞了張字條,讓他近些時日要小心些。
這時候雨才停沒多久,地上濕滑,馬夫駕着馬車從後門緩緩駛出來,一前一後都有侍衛,施娢纖細手指撩開窗幔朝外看一眼,又慢慢放下來,她心裏懸着一塊石頭。
如今進退兩難,即便四叔讓她不要輕舉妄動,可這種事又怎麽可能在不驚動趙骥的情況中途而止?
如果不斷得徹底,到時候若是被趙骥查到了她在別苑的證據,恐怕會要她以死謝罪,倒不如照原計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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