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漫河(二)

木荀神色一滞,手指摩挲着手上的行李杆:“齊知節他回來過了?”

“人沒到東西先來了呗。”何叔說着,從躺椅上起身喟嘆着,“你們這些小兔崽子,還算有點良心。”

他上前拿走了木荀手上那盒包裝精美的茶具:“房間已經給你收拾出來了,廚房裏有剩菜,沒事別來煩我。”

何叔交代完便端着那盒茶具進了手工房。

木荀知道他又要開始“學術研究”了。

于是只好自己提着行李和幾袋補品嘆着氣上了樓,敢情自己就是個免費代購呗。

漫河太安逸,他放好行李站在閣樓的窗前往外看,看園裏盛開的青梅。

慢慢悠悠的行人,靜靜流淌的時間。

他開始不受控制的想起齊知節。

他本來是想着來漫河躲個清淨,卻發現在這裏,齊知節才真的是無處不在。

閣樓空間很小,一張勉強能塞下他的床就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其餘的地方,擺滿了他從前燒的雕的小玩意。

而這裏的每一件小玩意,或多或少都能和齊知節扯上關系。

當初離開漫河的時候,他一樣都沒帶走,那枚做工精細,齊知節花了足足半年時間雕好的白玉小羊形的吊墜他也沒帶走。

如今,存放他的錦盒都蒙上了一層肉眼可見的塵埃。

他以為不看這些,就可以加快他遺忘的速度。

所以,他一樣都沒敢帶走。

夜裏,他下樓,和何叔養了七八年的土狗二黃一起在竈前等着飯吃。

吃飯的時候,他好似不經意般的開口:“齊知節沒和你說要回來吧?”

“不知道,怎麽,想見他?”何叔嚼着自己家菜園□□的水靈白菜。

想他,木荀嗤笑一聲,現在自己的嘴巴還疼呢,想他,他有病差不多:“叔你說什麽笑話呢。”

何叔将桌子上吐出的雞骨頭丢給了二黃,二黃低着腦袋吃的忘我。

“那家夥年年都送東西來,人影倒是沒見着過。”何叔吃完了瓷碗裏的米飯,開始收拾碗筷,“你什麽時候走?”

“我才剛來您就盼着我走啊。”木荀舉着手裏那碗豬骨湯委屈巴巴的盯着他。

“明天替我看店去,我可不白出夥食費。”何叔搖着頭将碗筷收拾進了洗碗池,“把這些洗了,我要睡覺了。”

“現在才七點多诶。”

“你懂什麽,我還想多活幾年。”

木荀沒話說,一邊仰頭喝下奶白色的豬骨湯一邊擡手摸了摸在舔自己拖鞋的二黃。

後來的好幾天裏,木荀脫下了板正不舒服的西裝襯衫,穿着柔軟舒适的棉襖睡衣坐在何叔的古玩店裏看店,拖着棉拖鞋竄巷子,和二黃一起等飯吃,夜裏洗完碗和何叔鬥鬥嘴。

他很喜歡這樣的生活。

每天早上醒來能聽見街頭巷尾大嬸們砍價的生活。

這天日頭不錯,他剛好淘到一塊新疆玉,戴着眼鏡站在院子的太陽底下細細觀摩着,想着切成一塊玉牌當做送給何叔的新年禮物。

“木荀,木荀在不在?”

忽而,前店有人喊他。

他将新疆玉塞進了口袋裏應聲走出:“誰找我?”

“你這沒良心的,你還知道回來。”一道尖銳刺耳的女聲穿進他的耳朵。

是他那臉皮比牆還厚的姨媽。

木荀雙手環胸倚靠在偏門的紅木門框上,一副看她表演的樣子:“秋女士,麻煩你注意措辭。”

“怎麽,現在想要和我撇幹淨關系啦?當年吃我的用我的時候你怎麽不叫我秋女士啊?”女人嚷的很大聲,以至于四鄰都探出了腦袋。

木荀将眸光投射在穿着大紅棉襖的女人身上,那雙狐貍眼微微向上擡起:“我以前叫你秋金花,怎麽,這麽喜歡別人對你直呼其名嗎?秋金花。”

女人嘴上占不到好處便開始裝可憐博同情,對着屋外大喊:“哎喲,大家快來評評理啊,我養這小兔崽子十多年,十多年啊,現在他回去和他發財親爹一起了,就不管我死活了!你媽要是知道你這樣對你自己的親姨子,你媽……”

“誰允許你提我媽的。”原本一副無所謂模樣的男人,冷下臉來厲聲喝住了女人。

“我妹子我怎麽不能提?姓木的,我妹子就是被你克死的,你現在……”

“你給老子閉嘴!”木荀從門框上直起了身子,聲音愈發狠厲。

女人害怕他動手,幹脆往地上一坐便哭喪起來:“大家快來看啊,外甥打親小姨子啦。”

古玩店外逐漸圍滿了人,指着木荀和女人開始竊竊私語。

木荀冷冷的站在原地,看着女人鬧:“秋金花,我知道鬧這出想要什麽,不就是想要錢嗎?我告訴你,老子現在是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但我就是把這些錢撒海裏我都不會給你一毛。”

何叔戴着老花鏡,聞聲從手工房裏出來:“秋金花,我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何叔在漫河德高望重,是人是鬼見着他都會禮讓三分的那種存在:“我這廟小,容不下這麽多人,大夥都散了吧。”

此話一出,門外圍着的人便都悻悻散場了,只剩下還坐在地上不願起來的秋金花。

女人近年來又圓潤了不少,穿着件紅棉襖坨成一個球狀:“我不管,我養你這麽多年,怎麽着你也得還我點什麽。”

木荀冷笑出聲:“還你,我當然要還你,表哥不是在鎮上開了家超市嗎?”

“你…你什麽意思。”見他這副樣子和語氣,女人還真有點害怕。

“沒別的意思,你們去找地方重新開吧。”去年他剛買下了那幾塊地皮,“我不會再租給你們了。”

他本來也沒想的,只是今年回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他家超市租在自己的地皮上。

“你要是還賴在這,秋金花,我敢保證,你們全家都別想在漫河過下去了。”他壓着嗓子說出的話,叫人不寒而栗。

女人只好不情不願的起身,她沒料到這兔崽子現在這麽狠:“你這個沒良心的……”

她在嘴裏又咒罵了一句便踉踉跄跄的跑了。

被女人這樣一鬧,木荀的情緒又糟糕到了底。

夜裏他把自己關在手工房裏切玉,不吃飯也不說話。

“小崽子,你霸占着我的手工房這麽久了什麽時候能還我啊?”何叔敲了敲禁閉的房門,手裏端着一碗冬瓜湯,“快給我出來喝湯。”

木荀滿腦子都回旋着方才秋金花罵自己的話。

“姓木的,我妹子就是被你克死的……”

他一晃神,手指便被鋒利的機器給割破出了血。

他吃痛,迅速縮回了手指,鮮紅的血源源不斷從傷口處流出,門外的何叔似乎聽到了異樣的聲音,擰開了門。

他一開門,便見着捂着手,鮮血滴在木桌上的木荀:“快去院子裏用水沖沖,我去找醫藥箱。”

何叔在原地打轉,着急的竟一時之間不知該往哪頭走。

木荀點頭,捂着手往院子的洗手池去。

血腥味和手上的痛覺神經刺激着他一直處于迷離狀态的大腦,清澈冰涼的水沖過他的傷口,他竟不知道是被刺疼還是有所緩解。

彼時,從門檻跨進一個提着行李箱的男人,一身灰色羊絨大衣。

是齊知節。

他沒想到木荀會在這,有些驚詫的愣在原地,木荀的腦袋還在放空狀态,還沒發現齊知節已經出現在離自己不到十五米的門檻前。

他将冰涼的手舉起,打算找塊紗布止血。

他一舉起來,血便低落下來,在院子的白熾燈下尤為明顯。

齊知節這才看見他在流血,急忙丢掉了手裏的行李箱,三步并作兩步到了男人身邊:“你怎麽了?”

木荀被這猛然冒出的男聲吓的一哆嗦,轉眸一看直接被吓的往後猛退一步。

居然是齊知節。

可男人壓根不給他反應的時間,從口袋裏掏出酒精棉片便開始擦拭的食指上不淺的口子。

木荀很不能理解這男人的口袋裏都裝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酒精刺激着他流血的傷口,疼得他下意識想抽手。

“別亂動。”齊知節抓着他的手腕不給他掙脫的機會,擡眸看着疼得那張小臉都皺在一起了的木荀,不由得也皺起了雙眉:“你忍一下。”

等何叔爬到儲藏室拿出醫藥箱再回到院子來的時候,齊知節已經從自己的行李箱裏掏出了齊全的工具給木荀包紮好了傷口。

“何叔。”齊知節将攤開的行李箱重新合上,“是機器切的吧,我去處理一下機器。”

別說是木荀了,何叔都反應不過來,提着醫藥箱站在石階上:“你怎麽回來了。”

“想着來看看您,看來現在應該先去手工房看看了。”他是對何叔說的話,可那雙桃花眼卻像是長在木荀身上的一般。

“行,那你進去收拾收拾吧,你可別也負傷了。”何叔對着他擺了擺手,那雙已經有些霜白的眉擰在一起,走過去抓着木荀的手看,“你看你多大的人了還這樣毛燥,以前在這被紮破多少次了,還不長記性。”

木荀看着男人走進手工房的背影,又想起方才他着急忙慌給他包紮傷口,聲音都有些發抖的問他疼不疼的模樣。

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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