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懷抱

澄園,廣築閣樓內。

濃郁的茶湯涓涓注入瓷盞,泛起綿密的雲腳。慕雲月低頭瞧着翻滾的茶面,耳邊是小厮分外殷勤的聲音:“慕姑娘請在此稍後,世子爺還在水榭待客,一會兒就到。”

“小的名叫惜墨,就在外頭候着,您有什麽需要盡管開口,不用跟小的客氣。”

“有勞了。”

“應當的。”

惜墨颔首退下。

屋門才閡上,蒹葭便迫不及待上前,“姑娘,您怎麽能聽他的話,真到這裏來?那林世子是個什麽人,他、他……”

蒹葭紅了臉,說不下去。

慕雲月拍拍她肩膀,“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這不是分寸不分寸的事。”蒼葭也急了,“那位林世子實在太不正經,姑娘您要是被他盯上,往後的日子可就別想消停了。”

“我不來,他便不會盯上我了?”慕雲月反問。

蒼葭一下噎住。

這倒不可能。

林榆雁既然發出邀請,定是已經出興趣。就他那脾氣,哪怕姑娘當場拒絕,他也不會善罷甘休,沒準還會以為姑娘是在欲擒故縱,那就真不得安寧了!

“所以說,既來之,則安之,事情不一定有那麽糟。”慕雲月吹了吹茶盞上的浮沫,淺呷一口。

蒹葭和蒼葭互視一眼,知道勸不了,嘆了口氣,也便退至一邊。卻是一左一右把住門口,警覺地留意着周圍的一切,俨然兩只護崽的母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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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雲月失笑,轉頭望着窗外,眸光又沉了下來。

太熟悉了!實在太熟悉了!

越往裏走,她就越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裏。不,不是來過,是住過!

且還是很長一段時間。

裏頭的桌椅擺設,她雖沒親眼見過,可腦海裏都有印象。便是面前這張青玉案,角落的一道劃痕,都與她記憶中一般無二。

所以這裏,就是她前世最後一年生活過的廣築嗎?

那林榆雁該不會就是……

慕雲月搭在案上的手微微蜷起。

門外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

慕雲月的心兀地撞跳了下,期待許久的答案就在眼前,她卻緊張地低下頭,別過身子不敢看。風聲、水聲、落花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滞,只剩那舉重若輕的足音,和忐忑的心跳。

屋門“吱呀”打開,她深吸口氣,起身扯起個得體的笑。可頭才擡到一半,笑容便僵在了臉上。

來人着鵝黃襦裙,挽雲紋披帛,裙擺繡滿豐腴的海棠,襯得她整個人華麗異常,像一只高傲的孔雀,昂首挺胸立在門前。

一對上慕雲月的視線,她瞳孔便如貓兒般縮起。

薛明嬈,當朝首輔薛衍的二女兒,帝京出了名的嬌霸王,發起脾氣來,連公主都敢罵。

記得有回她出門,明明是她的馬車撞到一位孕婦,她不認也就罷了,還奪了馭夫手裏的鞭子,當街将那孕婦抽打一頓,致使人流産,險些一屍兩命。

而她因薛衍的權勢,在監牢好吃好喝待了兩日,就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什麽懲罰也沒有。

就這樣,她還不滿意,硬是讓薛衍将順天府尹貶谪出京,其餘衙役一并獲刑,她才終于肯消氣。

幼時,慕雲月曾和她在同一所女學念書。

那時候慕雲月自個兒也嬌蠻得緊,塾裏誰都怕薛明嬈,連夫子也敬她三分,只有慕雲月不怕。

薛明嬈敢摔她的墨錠,慕雲月就敢扒開薛明嬈的嘴,把硯臺裏的墨汁全喂她嘴裏,任憑她哭着求饒,也不放過。

橫豎薛家再一手遮天,也不敢把手握兵權的慕家怎樣。

後來塾裏誰挨了薛明嬈欺負,都來找慕雲月。時日一長,慕雲月就成了塾裏大俠般的存在,人人都敬她,着實讓她威風了許久。

然這梁子,也是實打實地結下了。便是如今,兩人見面,還能鬥得跟烏眼雞一樣。

是以眼下薛明嬈眸中的不善,慕雲月也能理解,只是她為何會在這兒?

不等慕雲月琢磨出個所以然,一道細弱的聲音,便嬌嬌怯怯地從門外傳來:“薛姐姐,事情沒弄清楚,還是算了吧。沒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林世子和慕家姐姐或許只是普通朋友?”

伴着一抹淺淡的茶花香,一個素衣女子姍姍趕來,焦急地抓住薛明嬈的衣袖。

她生了一雙無辜眼,眼角微微下垂,柳眉似蹙非蹙,給人一種柔弱無依的楚楚感。誰見了,都不由心生疼惜。

慕雲月卻是在聽見她聲音的一瞬,便皺緊了眉。

是柳茵茵,婁知許的表妹,化成灰,慕雲月都認得!

畢竟前世那美人鈎的劇毒,可就是她不遠萬裏尋來,特特交給南錦屏的呀……

無數個被劇毒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夜晚,在腦海中清晰,慕雲月現在呼吸,似都還能感受到那鑽筋鬥骨般的疼。看向柳茵茵的目光,也随之發寒。

柳茵茵有所察覺,瑟瑟縮起肩,往薛明嬈身後躲。

薛明嬈冷哼,“沒用的東西,怕她作甚?她搶了你表兄,現而今又來兜搭林世子,這麽個水性楊花的玩意兒,我今日打死她都是輕的。”

她氣勢洶洶,仿佛要吃人。

惜墨戰戰兢兢上前打圓場,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出門。

慕雲月卻是在聽到這句話後,瞬間理清了來龍去脈——

柳茵茵父母雙亡,自小寄養在婁家,和婁知許也算青梅竹馬。

婁老夫人也有意等婁知許娶妻後,就讓他收柳茵茵為妾。

柳茵茵也明白老夫人的意思,雖還沒和婁知許有任何關系,卻很早就以婁家貴妾自居,無微不至地侍奉在婁知許左右,視婁知許為自己的天。

想來,柳茵茵是一直記着校場之事,為婁知許鳴不平,刻意過來報仇的吧?

而薛明嬈,就是她精心挑選出來的刀。

呵,她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賣乖讨好,裝柔扮弱,再讨厭一個人也從不親自動手,只挑唆別人代勞。無論最後鬧成什麽樣,她都永遠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慕雲月冷笑。

不過聽這話茬,薛明嬈竟也是對林榆雁有意?

倒是奇了。

這叫什麽?世家之仇也不及卿卿眉間一點朱砂嗎?

不過可惜,在林榆雁心裏,這倆可不是一個份量。風流如他,也斷然不會招惹薛家的姑娘。

慕雲月不由面露幾分同情。

她是真心實意的,可落在薛明嬈眼中,就成了赤/裸裸的挑釁。

薛明嬈拳頭都硬了,“看什麽看!不要臉的賤蹄子,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打死,随便找個亂葬墳子埋了?你爹你娘就算知道,也不敢吭聲。”

“我信啊。”慕雲月想也不想就答。

一句話,把薛明嬈噎了個倒仰。

原本準備好的、等慕雲月反擊就立馬丢過去的一串國罵,都悉數噎回口中,嗆得她咳嗽連連,看傻子一樣地看向慕雲月。

“你瘋了?”

慕雲月好笑道:“薛二姑娘這話倒有意思了,我順着你的話說,怎還能是瘋了?難不成薛二姑娘是想告訴我,真正瘋了的人是你自己?你想打死再埋進亂葬墳子的人,也是你自己?”

薛明嬈:?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但仔細一想……好像也有點道理?

薛明嬈完全被繞暈了,呆怔着幹幹眨了兩下眼,低頭掰起手指,盤她這段話的邏輯。

那廂慕雲月已一揚大手,頗為豪氣道:

“既然薛二姑娘都已經勉為其難開口,那我也勉為其難答應。這就出一個銅板,讓人速速給你尋一塊風水絕佳的亂葬墳子,保準有妖有鬼有粽子,趁清明的興頭還沒過去,趕緊讓你躺下。棺椁一蓋,黃土一埋,再乍暖還寒的時候,也不會讓你‘晚來瘋急’。”

薛明嬈:“……”

這一番話罵得酣暢淋漓,別說薛明嬈,連柳茵茵都懵了,直着眼睛呆在那,活脫兩只淋了雨的□□。

如何也不相信,素來能動手絕不動嘴的慕家小霸王,什麽時候嘴皮子變這麽厲害?

一個髒字不帶,愣是把人怼得無地自容。

等回過味來,邊上的丫鬟小厮早已憋笑憋得五官抽搐。

惜墨更是長長吐一口濁氣,一副大仇得報的痛快模樣,臉上的巴掌印頓時也不疼了。

柳茵茵僵硬地別開頭,假裝什麽也不知道。

薛明嬈臉上五光十色,像開了染坊,抖着指頭直戳慕雲月鼻尖,卻是氣得“你你你……”了半天,再說不出半個字。

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狼狽。

而慕雲月卻還是那副恬淡從容的模樣,盈盈立在春色間,如天上皓月,皎皎千年不染塵。

平視于她,也似居高臨下地睥睨。

發上玉石雕琢的嫣紅杏花釵随之閃爍,顯得格外紮眼。

那玉釵薛明嬈認得,是衛長庚親手雕刻的。所用玉材,乃是極品昆侖血玉,百年難得尋出一塊,有市無價。

她原以為衛長庚雕這個,是預備送給她姐姐的。畢竟現如今這帝京城中,也只有她姐姐,才配得上那後位。

她姐姐也是這麽期盼的。

可盼着盼着,這玉釵竟到了慕雲月頭上……

就像那場不了了之的宮宴,本該排在名單之首的姐姐,莫名其妙被慕雲月壓了一頭一樣。

有什麽在腦海裏緩緩炸開,薛明嬈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但又似乎不得不信。

倘若是真,她姐姐該怎麽辦?

薛家又該怎麽辦?

慕家帶着兵權和皇室聯姻,可不是什麽好事啊……

薛明嬈臉色愈發難看。

慕雲月不知她心裏的彎彎繞繞,見她沒有再尋釁的意思,慕雲月也懶怠多糾纏,同惜墨說了一聲,領着蒹葭和蒼葭往外走。

可路過薛明嬈身邊時,一道鞭聲乍然響起,“啪”地直朝慕雲月臉頰招呼。

“姑娘當心!”

蒹葭和蒼葭毫不猶豫沖上去,護在慕雲月面前。

可薛明嬈自幼修習鞭法,造詣頗深,如何是她們擋得住的?

各挨了一鞭,兩人就都倒在地上,疼得只剩抽氣的份。

那鞭子卻還不消停,游蛇一般,在空中“嘶嘶”吐着毒信。

丫鬟小厮驚呼着抱頭鼠竄,場面亂成一團。

“蒹葭!蒼葭!”

慕雲月一面躲鞭子,一面急着去看兩人情況,不知被誰推了一把,人摔倒在地,再仰頭,便是薛明嬈猙獰的臉。

“賤人,叫你勾引男人!我今日便毀了你的臉,看你還拿什麽去跟我姐姐争!”

軟鞭呼嘯落下,慕雲月尖叫一聲,閉上眼不敢看。

身上感官都變得無比清晰,她幾乎能感覺到,軟鞭帶起的勁風擦過她發邊,吹毛立斷。

然預想的疼痛卻并未落下,慕雲月還怔怔不知所措,人便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身影挺拓,梅香淡淡,赫然護在她面前,如她一片天。

她手搭在他胸前,幾乎摸到他心跳。

作者有話說:

四舍五入,他們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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