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哄她 (1)
這話應得毫無征兆, 慕雲月圓着眼睛,呆怔在原地,久久不知道該怎麽辦。
其餘衆人亦是瞠目結舌, 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巷子裏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只剩細雨敲打傘面,發出的“咚咚”聲, 以及小女孩欣喜的雀躍。
婁夫人最先回過味來,眯起眼, 上上下下打量來人。
她雖不知這人是誰, 但卻認識他身邊的那個小女孩——
長寧侯府上的長房嫡女, 林嫣然,林榆雁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能被她如此依賴、還親昵地喚作哥哥的, 就只有……
婁夫人嘴角扯起一抹冷嘲,丫鬟拿帕子給她止血,她嫌礙眼,毫不客氣地拍開,瞪着慕雲月道:“我就說慕姑娘今日哪來這麽厚的臉皮,還沒和長寧侯府攀上關系呢, 就上趕着來府上送禮物, 獻殷勤,原是早就和人家私定終身,來讨好未來婆婆了。”
“也對, 若是慕姑娘的話,做出這種不知廉恥之事, 也不奇怪。”
這話顯然意有所指。
慕雲月折了眉。
婁知許撐在婁夫人肩頭的手, 也僵了僵。
母親是在為他鳴不平, 他知道;慕雲月被當衆撕破臉面, 他該高興的,他也知道;可這話飄進耳朵的時候,他卻分明聽見自己左邊胸膛細微的碎裂聲。
所以慕雲月現在當真和那林榆雁在一起了?
怎麽會?
自己和她才分開多久?她怎麽會和林榆雁在一塊?怎麽能和林榆雁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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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暴怒之音在腦海中同時炸響,婁知許克制不住,整個人都因憤怒而微微發抖。搭在婁夫人肩頭的手,也不自覺握緊。
婁夫人吃痛地“嘶”了聲,婁知許才回神,連忙松開手,歉然道:“對不住母親,兒子一時走神,沒留心。”
“不妨事,不妨事。”
婁夫人揉着肩膀擺手道,見他目光不定,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又忍不住擔憂問:“你這是在想什麽呢,這麽入神?你以前可從沒這樣過。還有你這臉又是怎麽一回事?臉色為何這般難看?莫不是在來的路上,淋了雨,凍着了?”
婁知許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心裏也惘惘的。
他自幼被教養得內斂沉穩,喜怒不形于色;家裏敗落後,他的心更是成了死灰,哪怕生死這般的大事,也很難在他心裏掀起任何強烈的波瀾。
似方才那般情緒外露,還是第一次。
現在回想起來,他胸膛裏還有一股無名業火,燒得他五髒六腑生疼。
這是怎麽了?
婁夫人見他沉默,只當他是這段時日為了家中的前程,沒日沒夜操勞,累壞了,才會如此,她也就沒再追問,只嘆了口氣,拍着他的手安撫道:“罷了罷了,你不想說,母親也不問了,你自個兒心裏有數便是。”
然下一刻轉向慕雲月,她眼裏的慈愛和疼惜就悉數散去,只剩冷冰冰的譏嘲和輕蔑。
“方才在花廳,慕姑娘也承認了,那日校場之事,的确是你在無理取鬧。如今我兒的手指還沒好全,背上的傷也同樣未痊愈,人還被你父親停職在家。如此巨大的損失,你難道就不該有所表示嗎?”
“呵,你這是明目張膽來跟姑娘要錢了?”
采葭鄙夷地冷哼,“你扪心自問,這些年,姑娘幫過你們多少?又給過你們多少?你們有說過一句‘謝謝’嗎?現在居然還好意思跟姑娘張這口,我呸!養條狗還知道沖恩人搖尾巴呢,你們婁家難道連狗都不如?”
婁老夫人不屑地“嘁”了聲,道:“我同你家主子說話,有你什麽事?汝陽侯府,百年門第,難道就沒教過你,什麽叫規矩禮數?這麽一瞧,誰才是連狗都不如?”
“你!”
采葭氣得磨牙。
婁夫人翻了個白眼,只當沒看見,繼續朝慕雲月擡下巴,頤指氣使道:“慕姑娘自己适才不也說,要補償我兒的嗎?那麽多人都聽見了,你未來婆婆也聽見了,難不成你才出長寧侯府的大門,就想反悔了?若真是如此,那日後我再遇見侯夫人,可就得好好說道說道了。”
“我兒能文能武,前程似錦,要真因為你而落了殘疾,我看帝京城裏頭,還有哪戶好人家肯要你這毒婦!”
最後幾個字,她刻意加重了音,幾乎是從齒縫間磨砺而出,淬滿了怨毒的仇恨。
一向把顏面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人,現在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揭開自個兒身上的疤,顯然是真氣狠了,要跟她來個魚死網破。
慕雲月無聲哂笑。
她畢竟是經歷過一世生死的人,這點小打小鬧,還入不了她的眼,想直接怼回去一點也不難,可麻煩就麻煩在,這裏畢竟不是自個兒家,她不好鬧得太過。
且因着方才雙方的動靜,周圍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對着他們指指點點。下雨的日子,還能把巷子口堵得滿滿當當。
長寧侯府門內,也有小厮從門縫裏探出頭來,查看情況,顯然府內的人也已經被驚動。
更要緊的還是,那人還在她旁邊呢……
慕雲月抿了抿唇。
她不希望他看見自己怼天怼地、兇神惡煞的不堪模樣;更不希望他知曉自己和婁知許之間的過往。
至于為什麽會有生出這樣的想法?她卻是無暇多想。
被這麽多人圍觀,婁夫人也很是不自在。
可今日,她早就已經顏面掃地,哪怕她自己還想挽回名聲,她那個好事的表妹也不會放過她。不出兩日,适才花廳裏頭發生的事,就會被陳氏添油加醋地宣揚出去,不鬧得帝京人盡皆知不算完。
既然注定要丢盡臉面,若是還不能再撈點好處補償一下,那她豈不是虧大了?
如此思定,婁夫人心一橫,也豁出去了,奪過丫鬟壓在她額角、為她止血的絹帕,抖開來,亮給巷子口圍觀的路人們看。
“瞧瞧!瞧瞧!這就是汝陽侯府家的嫡長女幹出來的事兒!”
“我兒不過是不敢高攀她汝陽侯府的門楣,我也只是沒同意她進我家的門,她就懷恨在心,讓她那位高權重的爹,停了我兒的職,現而今又叫了一個小孩兒,拿石頭砸我腦袋。你們瞧,好大一灘血!要是砸偏一點點,我這雙眼睛只怕都要保不住!”
“這還是帝京天子腳下嗎?還有沒有王法?汝陽侯光天化日,縱女行兇,就沒有人管了嗎?”
婁夫人越說越來勁,兩側顴骨泛起了興奮的紅,就差一屁股直接坐地上哭。
而路人又多是盲目的,無暇梳理清楚究竟誰對誰錯,只知誰喊得更大聲,更凄慘,他們就更偏向誰。
且他們天然就對權貴抱有敵意,看見婁夫人額頭上的傷,便更加相信,是汝陽侯府在仗勢欺人,當下再看慕雲月,目光就只剩譴責。食指在空中指來點去,似要将慕雲月脊梁骨戳穿。
采葭肺都快氣炸,恨不能上前給婁夫人兩腳。
可就婁夫人目下這破罐破摔的模樣,真踢了,她怕是要借題發揮,鬧得更厲害,到時候就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林嫣然雖看不懂婁夫人在做什麽,可孩童的直覺告訴她,定然不是什麽好事。
她下意識張開小短胳膊,擋在慕雲月面前,跺着腳,焦急地沖人群喊:“不許欺負我嫂嫂!我嫂嫂是很好很好的人!”
慕雲月原本心裏憋着火,被她一逗,由不得笑出聲,郁氣随之一散。
雖知林嫣然是認錯了人,才會如此護食,但能被她這般保護,慕雲月心裏頭也是暖暖的。
輕輕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慕雲月想安撫她說沒事,這種事自己前世就已經習慣,邊上就先傳來一聲疑問:
“既是如此,婁夫人可否跟我們詳細說說,慕家軍中那麽多人,汝陽侯為何單單處罰婁世子?”
婁夫人止泣,仰頭瞭去一眼,見說話人是衛長庚,不由哼笑:“怎的?林世子看不下去,想英雄救美了?”
“你或許是好心,但我還是要奉勸你一句,有些人啊,不值當。”
“值不值當,某心中自然有數,無需婁夫人指教。”
衛長庚毫不留情地頂了回去,鳳眼透過面具,沉沉睥睨她,沒用什麽力道,卻莫名看得人膽寒,仿佛隆冬臘月被兜頭澆了一大盆冰水。
婁夫人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膽氣登時散了大半,卻仍舊一聲不吭。
衛長庚見她死鴨子嘴硬,也懶得同她多費口舌,轉目看向她邊上的婁知許,笑容意味深長:“這事婁夫人回答不上來,婁世子應當是知道的,敢問婁世子可否為某解答一二?”
婁知許無聲審視着面前戴着面具的俊秀青年,沒有說話。
他與林榆雁只打過幾次照面,且都相隔甚遠。是以他并認不出林榆雁的長相,可林榆雁的性子,他卻是清楚的——
飛揚、跳脫,根本不是面前人這般沉穩強勢。
這人絕對不是林榆雁。
那又會是誰?
雨又大了些,傾盆一般,人站在屋檐下,都會被風吹成落湯雞。
采葭手忙腳亂撐開手裏的傘,要給慕雲月擋雨。
衛長庚卻先一步邁上臺階,将自己的傘牢牢蓋在慕雲月頭上,為她撐起一片無風無雨的天。
慕雲月也習慣性地往他身旁一站,由他為自己打傘。
那種習慣,是連她自己都覺察不出來的稀松平常之事,跟呼吸一樣刻入骨髓,仿佛在很早、很早之前,從某個別人都不知道的時候開始,他們就已經默契如斯。
婁知許心頭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猝不及防,又疼痛難擔,他下意識便怒呵出聲:“你離她遠一點!”
衆人一愣,詫異地看着他。
慕雲月也露出幾分疑惑。
他是不是有病?就算再不喜歡自己,也不至于連傘也不許她撐吧?
衛長庚面具底下的劍眉軒了一軒。
男人最懂男人,他可太清楚婁知許眼中的怒火意味着什麽。
也正因為懂,他不僅不讓,還氣定神閑地往慕雲月身邊挪了一步。
兩人都生了一副極好的容貌,衣裳也是一淡一濃正相襯,就連衣角的暗紋也出奇地一致。衛長庚剛好比慕雲月高出一個頭,并肩站在一起,衣袖在風中交纏,看上去有種別樣的般配。
就仿佛天定的姻緣,任誰都拆不得、散不開。
刺痛感再次襲來,比剛剛還要嚴重。
婁知許還沒想明白,這種情緒究竟是因為什麽,寬袖底下的兩只手,就已經緊緊攥了起來,青筋根根分明。
像一只被搶了骨頭的惡犬,正龇牙咧嘴警告對方。
衛長庚無聲一哂,渾然不把他這點渺小的示威放在眼裏,淡聲繼續問:“婁世子與其在這裏同某争這些,不如先回答某的問題。那日在校場,你究竟為何會挨罰?”
“是因為你愚孝,為了給你母親過生辰,擅離職守,害得校場馬廄栅欄坍塌,戰馬越欄而逃;”
“還是因為你母親在知道此事後,覺得不過是一樁小事,無傷大雅。為了讓自個兒的壽宴能繼續下去,就故意隐瞞不告訴你,致使戰馬久久不歸,周遭良田被毀,佃農損失慘重;”
“又或者是因為,這些損失明明是你玩忽職守所致,汝陽侯念在你也是一片孝心,就自個兒掏腰包,幫你償還了佃農的損失,還在禦前給你求了情?”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巷子裏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慕雲月也呆了一呆。
父親甚少在家中提起軍中之事,是以慕雲月活了兩輩子,也是第一次聽說,丢馬之事原還有這樣的隐情。
去年冬天鬧雪災,早春又降暴雨,各地佃農本就苦不堪言,而今又因這飛來橫禍,致使農田顆粒無收,那還談何懲罰過重?
根本就是罰輕了啊!
圍觀衆人也逐漸過味來,知道自己的善心被利用了,一個個都怒不可遏,目光齊刷刷掃向婁家母子,跟下刀子似的,直要将他們捅成篩子。
婁知許低頭咬着牙,無言以對。
婁夫人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本能地往婁知許身後縮。
看着大好風向突然逆轉,她心中頗為不甘,負隅頑抗道:“就算你說得都對,那我兒要受罰,也該是由陛下來罰。她一個閨閣裏的姑娘,一無實權,二無品階,出來瞎摻合什麽?我北頤的律法難道是兒戲,可任由旁人濫用私刑?”
衛長庚聽完,非但沒被她問倒,還露出了醍醐灌頂般的目光,沉笑着認同道:“婁夫人所言極是。”
婁夫人愣了愣,不知他為何沒有反駁,只看着他半截面具下那泛着櫻色的薄唇微微勾起,仿似幽暗處哪裏忽然起了一陣陰風,涼恻恻的。
伴随一股惡寒,婁夫人衣袖遮蓋下的兩只手臂,都一顆接一顆地冒出了細密的雞皮疙瘩。
恐懼感催使她必須把局勢扳回來,帕子一抖,她哭得更加厲害,一行編排汝陽侯府和長寧侯府如何勾結,陷害他們母子,一行又捂着額頭,“嘶嘶”嚷疼。
可如今哪還有人肯信她,不僅不幫她說話,還罵得更兇,哪怕被砸腦袋,也都成了她的不是。
婁夫人急得團團轉,終于體會到适才慕雲月百口莫辯的痛苦。
然慕雲月有人護着,她卻是孤家寡人,連個擋在她面前的孩童都沒有。
情急之下,婁夫人拉過婁知許,扒拉他那只受傷的食指,給大家夥掌眼,“你們瞧,我沒扯謊,我兒的确叫這毒婦踩折了手指,傷還在這兒呢!”
婁知許高傲了這麽些年,受傷了也都自己硬挺着,從不願同旁人訴說,又如何肯讓一群毫不相幹的外人,看猴兒似的點評他身上的傷?
他也同樣無法理解,怎的才半日不見,他那一向清高自持的母親,就變得如此庸俗不堪,與菜市口的潑婦無異?
婁夫人拽了他幾次手,婁知許便縮回來幾次。
如此拉扯幾回,他終于忍無可忍,朝她大吼:“鬧夠了沒!”
婁夫人這才停下,錯愕地回頭,看着婁知許,兩眼圓瞪如鼓。
“你……吼我?哈?”
婁夫人慘笑了下,原本精明的目光變得空洞,仿佛支撐她的最後一根主心骨,在這一瞬間突然坍塌了一般。
“你也跟你爹一樣,嫌我給你丢臉了,是嗎?”
婁知許吼完,自己也愣了下,再聽這番質問,他心裏更是如刀絞一般,忙推着婁夫人上馬車,軟聲哄道:“母親別多想,沒有的事,咱們回去再說,回去再說,好不好?”
“好什麽好!”
婁夫人一把甩開他的手,非要現在就讨個說法。
“你說話啊,是不是嫌我給你丢人了?你也不想想,我是為了誰,才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啊?你以為我想這樣嗎?在大街上抛頭露面,撒潑打滾……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父子倆!”
“你們可真是一對父子啊,一個被罷官了,就成天只知道賭,什麽正事也不幹;一個被停職了,也不曉得給自己出一口氣,還反過來幫害你的人,吼自個兒母親,有你這樣做事的嗎?!”
“但凡你們這對父子有一個争氣的,我早就躺在床上享清福了!何至于像現在這樣,提着禮物到處求人賠笑臉,人家還不待見。回到家,還要被你們嫌,我、我……”
怒火攻心,婁夫人一口氣沒順上來,翻了個白眼,捂着胸口直挺挺往後栽倒。
“母親!”
婁知許驚呼着沖上前扶人,大喊:“快!快!去請……”
“太醫”兩個字剛到嘴邊,婁知許想起自己眼下的處境,只怕真讓人去尋太醫,也沒有人願意來他們開國侯府。
衛長庚似看出他心中煩惱,挑眉,頗為善解人意地問:“可要某遞名帖,幫婁世子去請太醫?”
“不必!”
婁知許狠瞪他一眼,想也不想便拒絕了,餘光瞥見他身邊的慕雲月,他視線又變得躲閃。
小厮還在等他回話,他咬咬牙,道:“去醫館請郎中,務必要最好的。”
可兩人都心知肚明,縱使将京中所有名聲斐然的郎中都請來,又如何比得上太醫院?
終歸是輸了一籌。
一場鬧劇随着婁家馬車的到來開幕,也終于婁家馬車的離去而停歇。
圍觀的路人見沒熱鬧瞧,也都甩着袖子,各自散開,忙活自個兒的事。
至于身後的長寧侯府,除卻最開始有幾個小厮探頭探腦,打量門口的情況之外,再沒人出來說過什麽。
應當是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如此最好。
慕雲月松了口氣。
然另一件事,又重新提上心來。
雨下得大,又兼之方才婁夫人大吵大嚷,慕家驅車的馬兒受驚吓,正揚着蹄子在巷子裏嘶鳴。
馭夫拽緊缰繩安撫,幾個慕家小厮圍在四周,不讓馬兒橫沖亂撞。采葭見情況不妙,也打着傘過去幫忙。林嫣然沒見過驚馬,好奇地躲在采葭身後探看。
長寧侯府門前的屋檐下,就只剩慕雲月和衛長庚兩人。
雨幕深重,遠近的房屋都在雨水中模糊了輪廓,那縷淺淡的冷梅香卻變得越發濃郁,盈盈繞繞,糾纏心頭,慕雲月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想離他遠一些,這滂沱大雨根本不答應。
慕雲月只能捏着裙縧,縮在衛長庚傘下,心頭還冒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感慨:怎的每次遇見這人,老天爺都在下雨,他莫不是龍王爺轉世?
“世子……還不進去嗎?”
盯着雨幕瞧了半天,慕雲月終是忍不住,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衛長庚低笑,“某若進去了,慕姑娘豈不是要淋雨?”
“馬車上還有一把傘,我可以讓采葭拿過來,自己撐傘。”
兩人又都不說話了。
衛長庚能感覺出她言語中的抵觸,不光是言辭變了,連語氣也比之前生疏不少,甚至都不及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只是為什麽?
難不成是因為上次在廣築,自己不小心“親”了她一下額頭?不過是一次意外,她居然能排斥他到這種地步……
衛長庚沉下臉,心頭浮起一股煩躁。
驚馬已經制伏,馭夫和小厮打着傘,四下檢查馬車情況。采葭則提着裙子避開地上的水坑,過來接慕雲月。
衛長庚卻突然開口:“剛受過驚吓的馬,安撫好了,恐也有再次暴起的可能。倘若慕姑娘不嫌棄,某可載慕姑娘一程,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慕雲月狐疑地瞧他,“世子今夜,不是和佳人有約嗎?”
這話把衛長庚問得一愣,但旋即,他又恍然大悟——
今夜,他本該在乾清宮,繼續批閱奏章,不會出宮,更不會來長寧侯府。不過是臨時接到林榆雁的飛鴿傳書,知道她來了。他隐約生出不好的預感,便立馬叫人套了馬車趕過來。
這所謂的“佳人有約”,大概就是林榆雁給他自己找的“金蟬脫殼”之法吧?
心的确是好的,可留下來的爛攤子,也的确麻煩。
衛長庚在心底無聲嘆了口氣,道:“慕姑娘莫要誤會,不是某的主意,是嫣兒,她一直嚷着說,要同你多待一會兒。”
林嫣然看馬看得正興頭上,冷不丁被點名,兩只細瘦的胳膊抖了抖,下意識就要說:“我沒說過這話。”
視線撞上衛長庚冰冷的眼神,她猛地一激靈,話都到嘴邊,硬生生叫她反向拐了個大彎:“對!對對對!我想和嫂嫂多待一會兒,待一晚上,待一整天,待一輩子!”
她邊說邊邁着小短腿跑過來,一把抱住慕雲月的腰,粘死在她身上,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這話的可信度。
慕雲月一向喜歡孩子,可前世婁知許為了羞辱她,竟默許他的姬妾,給她灌了極其烈性的紅花,折損了她的身子不說,還叫她永遠斷送了子女緣。
因着曾經失去過一回,是以現在,她對孩童都格外寬容,能對衛長庚冷臉,卻沒法和一個小孩說重話。
無奈地嘆了口氣,慕雲月摸了摸林嫣然的頭,盡量委婉道:“今日實在太晚了,等過些時候吧,姐姐親自接你來汝陽侯府上做客,請你吃好吃的,好不好?”
“不好!”
林嫣然抱她抱得更緊,小腦袋拼命蹭着她柔軟的小腹,唯恐一松手,慕雲月就會消失不見。
慕雲月被她纏得無奈,重新醞釀了一套更說辭,更委婉,也更沒法拒絕。
可還沒等慕雲月開口,底下就先傳來一句:“嫂嫂不願意讓嫣兒陪着,是不是不喜歡嫣兒?”
林嫣然仰起小腦袋,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緩緩蓄起淚花,吸着鼻子,可憐巴巴地望住她。
慕雲月不禁想起小時候養過的一只小奶貓,心裏頓時柔軟得不行。
拒絕的話語在舌尖繞了幾圈,到底是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好,都依你。”
林嫣然高興得一蹦三尺高。
傘下另一個人也暗自松了口氣,唯恐她反悔似的,立刻啓唇接過話頭,說了聲:“走吧。”便撐着傘,徑直往巷子口去。
慕雲月卻并不打算跟上,猶自招手,喚采葭過來打傘。
采葭得了吩咐,回頭去馬車上拿了一把新傘,加緊步子趕過來。可都快到慕雲月面前,林嫣然卻不知何時蹦跳過去,拉起采葭的手就往巷子口跑,沒兩步就跑沒了影。
慕雲月就這麽徹底沒了傘。
望了眼巷子深處早跑沒了影的兩人,又瞅了瞅臺階下、正好整以暇欣賞雨景的某人,她咬了咬牙,千不肯萬不願,還是提裙過了去。
繞是慕雲月再遲鈍,這下也該看出來,是誰在背後搗鬼。
真不愧是常年流連花叢的老手,兜搭姑娘的确很有一手。明明心裏都有人了,還這般輕浮,也難怪那位花魁娘子前世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回憶翻湧上岸,慕雲月不禁又想起前世廣築裏的種種。
今日之前,那些于她,還都是甜蜜的過往,就像灑滿糖霜的杏花糕,無論何時咬上一口,都能沁出芬芳的蜜。可對于現在的她,卻只剩酸澀。
曾經有多美好,眼下就有多諷刺。
慕雲月深吸一口氣,用力閉了閉眼,看着面前奢華無比的三馬并駕馬車,也提不起什麽興趣。
橫豎只同乘這段路,從長寧侯府到汝陽侯府也算不得多遠,很快就到。等下了馬車,他便是把他那位當皇帝的表兄喊來,強行給她下旨,也沒理由再糾纏她。
她也總算能可以清淨了。
只是心頭這股刺痛,又是因為什麽?
慕雲月想探究,卻尋不出個所以然;想無視,反而更加難受。她搭在膝蓋上的手,都禁不住攥了起來。唯有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帶來的疼痛,才能将心頭這種煎熬稀釋。
一路上,慕雲月也一直沒搭理衛長庚。
林嫣然尋她說話,慕雲月便耐着性子陪她玩鬧,哄她高興;林嫣然累了,枕着她大腿睡覺,慕雲月也靠着車壁小憩。無論馬車如何颠簸,她都閉着眼,一動不動。
衛長庚恐她着寒,拿了條薄毯,要給她蓋上。
慕雲月卻是能及時醒來,拿下毯子,蓋在林嫣然身上。
衛長庚斂眸看她,慕雲月也只垂眸淡聲道:“我不冷。”
說罷,也不管他漆沉的目光,她繼續靠着車壁,閡眸小憩。直覺他視線還凝在她臉頰,她抿了抿唇,索性拿起團扇蓋住臉,假裝遮擋桌案上刺眼的燈光。
起初,慕雲月這樣做,是為了和那人保持距離。可車內搖搖晃晃,她也真生出幾分倦意。
聽着外間逐漸稀疏的雨聲,她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也不知桌案上的燈火何時變得幽暗,再不刺眼;更不知身上何時多了一層絨毯。
單薄卻保暖,正好幫她抵擋春夜蟄伏的薄寒。
等再次醒來,外間天已黑透,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馬車更是停下更久。
車內空空蕩蕩,只剩她一人。
慕雲月一激靈,剩餘的困意頓時被驚醒,下意識喚了聲:“林世子?”
無人回應。
她又掀開車簾,提聲喊了句:“采葭!”
依舊石沉大海。
不僅如此,馬車外也是空無一人。
舉目遠眺,四面除卻浩浩頤江水,和正低頭吃草的三匹駿馬,就再看不見其他。
慕雲月一下慌了,連忙跳下馬車,沿着水岸奔跑,呼喚她平生知道的所有人名,連婁知許的名字都快喊出來,卻還是沒有一個人回應。
夜風獵獵襲來,卷走周身所有溫暖。
慕雲月哆嗦了下,收攏身上飛卷而起的披帛長裙,緩緩抱緊自己雙臂,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知該去哪裏,想着今日一整天所經歷的倒黴事,她鼻尖不禁泛酸。
卻也就在這時,昏沉的江水中心,驟然炸起一束光。
江岸兩側俱都被照亮,映出慕雲月錯愕的臉,以及水道兩側依次排列站好的黑衣小厮。
他們和對岸的人相對而立,一齊躬身跪倒,擡手拍掌,聲音整齊如一,似在與對岸發信號。
這是在做什麽?
慕雲月茫然蹙起眉心。
江上便又馳來一艘畫舫,徑直停在江心。
舫上立着一名灰衣小厮,正高舉手中的旗幟,向江岸兩側示意。
就聽一聲尖銳的呼哨,兩岸小厮應聲而起,呼嘯應和。
原本暗淡無光的江岸,頃刻間亮起華燈,一盞接着一盞,流光溢彩,熠熠生輝,直要串聯到月亮上去。
正中一條夜間水道,便顯得分外清晰,夜色起伏,宛如暗色絲帶在随風蕩漾。
無數蓮花燈飄搖而出,幽幽沓沓,宛如老天爺往水中撒了一抔星子,說不出的盛世華美。
慕雲月置身其中,仿佛行游在星河之上。
繞是她在錦繡堆中活了兩輩子,見過世間無數繁華,心中早已波瀾不興,還是被眼前景象驚到。
身後傳來腳步聲,慕雲月警覺地回頭。
不知何時,衛長庚已來到她身旁,仰頭看着面前的江水。
光影随風,流淌過他輪廓立體的側顏,本就深邃的五官變得更加俊朗,聲音也随之清冽:“我送慕姑娘一樣禮物。”
慕雲月微怔,正想問他是什麽禮物?
畫舫上的那位灰衣小厮就又高舉雙手,在半空脆然擊了下掌。
就聽“轟隆”兩聲巨響,碩大的煙火自兩岸升起,在她眼前綻放。濃墨一般夜空,随之暈染出無數火樹銀花,千朵萬朵,姹紫嫣紅,似下起了金色的小雨。
慕雲月烏黑的瞳仁中,亦露出驚豔之色。
然再絢麗的煙火,也只能短暫停留在半空,來不及抓住,就轉瞬即逝,猝不及防。
慕雲月心中浮起一絲傷感,鴉睫耷垂下來,在眼睑遮起一抹落寞。
可沒等她開口說“回去”,衛長庚便道:“還有。”
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一道道琉璃般璀璨的焰火,便從江水兩岸齊齊進發,漫漫連綿至遠方不見尾,仿佛兩道火龍,将此條通往城外的水道照耀個剔透。
周圍的路人也不由停下腳步,駐足欣賞。
光彩炫目,映照出一張張興奮雀躍的臉。便是那些奉命燃放煙火的小厮,眼裏也充滿新奇。
只因盛大的煙火,他們也是第一次見。
盛綻,絢美,随即煙火漸漸淡去,繼而周邊萬籁俱靜,整個水面恢複一片黑暗,江水消失在視線盡頭,尋不到半點痕跡。
許是方才願望達成過一次,慕雲月這回倒也不着急走,第一時間,竟是扭頭看身側的男人。
眸光閃爍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
無意識的撒嬌,最是牽絆人心。
衛長庚心尖像是被羽毛劃過,适才因她的刻意疏離而冷硬下來的心,也一點點融化,聲音溫柔似水:“莫怕,還有。”
又是一聲銳響,震動兩岸。
寬闊水域忽然間搖晃起來,蓮花燈盞随之旋轉,由江水兩岸冉冉升起,仿佛星子飛旋,将夜空點綴成暖昧顏色。
燈盞越高,光彩越濃,慕雲月眼睛也越亮。
直覺衛長庚在看她,她忙收斂起所有情緒,板起臉問:“世子這是想做什麽?”
可她再克制,聲音到底還是露出了幾分喜色。
衛長庚低聲一笑。
風卷來沿岸落花,有幾片落在她鬓間。
衛長庚下意識擡手想幫她摘去,想起她适才的排斥,又捏緊拳,生生停住,解開自己的氅衣,小心翼翼披在她身上,擡手時才順便帶走那幾朵落花。
卻是舍不得扔,撚在指尖把玩,狀似無意地說:
“我不知你為何生氣,也不知你為何不肯理我,但只要能讓你開心,我可以讓這煙火一直放下去,從頤江到皇城,乃至整個帝京。一天不夠,就放兩天;兩天還不夠,那就放三天、四天、五天……”
“一直放下去,直到你肯對我笑。”
作者有話說:
星星哥:“反正我不差錢。”
這章評論全員紅包呀~
下次更新是9.9(周五)24:00
順便隔壁《楚宮腰》,我終于寫了一版還算滿意的文案,大家感興趣可以去收一下~
【新文案如下】
林嬛第一次遇見方停歸,是在十三歲那年冬天。
那時,他還不叫“方停歸”,叫“阿狗”,名字粗鄙,人也低賤。
別的乞兒為了活命,不顧尊嚴地從王公子胯/下鑽過,去搶那裹滿淤泥的馊饅頭。
只他冷着一雙眼,餓得眼冒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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