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兩個禮拜後,我照樣精疲力竭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正要收拾着離開,吳可卻叫住了我,她遞給了我一個盒子。

“現在你可以穿足尖鞋了。”她朝我難得地點了點頭,“算是我送你的禮物。”

我意外之中有些激動地打來可盒子,裏面躺着的并非是想象中那樣華麗的緞面鞋,而是樸素的布制鞋。

“布面的足尖鞋摩擦力大,容易站立,更适合初學者。現在穿上試試。”

那是個奇妙的時刻。我在吳可的指導下扶着杆子試着用腳尖去站立,我的腳趾能感受到鞋子尖端硬邦邦的平面。我整個人擡高了一截,錯覺裏仿佛只要這樣踮起腳尖,就能離自己的夢想更近。我側着臉看了鏡子裏的自己一眼。

然而還沒來得及感動,我的腳趾便開始覺察出鑽心的疼痛,腳踝也開始酸麻。當這樣完全垂直地站立時,腳沒有了任何緩沖,全身的重量和任何移動造成的沖擊感都施加在了腳上。我甚至覺得自己能模拟出腳趾在這雙足尖鞋裏受到擠壓而變形,我感覺我的腳指甲正在一個個被生生劈開。

這種疼痛鑽入我的肉體,鑽入腳部的肌肉,骨骼,韌帶和神經。

我想要停下來,然而吳可制止了我。

“再站一會兒,之後再脫下鞋子看看哪個腳趾擦傷了或者受擠壓最嚴重,那以後你就用膠布把它們包起來,還可以根據腳上受傷的狀況選擇腳趾墊片或者凝膠,繃帶。總是要受傷之後才能知道自己的弱處和如何保護它們。”

那天回家腳趾上便起了水泡,指甲也劈開了一個,鮮血淋漓。

而自從開始了足尖鞋的鍛煉,我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

可驚喜卻不斷發生。我在芭蕾基礎上表現的愚鈍,然而突破了漫長的基礎功,我的進步讓所有人驚吓。

我僵硬的身體在不斷的磨合鍛煉裏,仿佛加入了機油,經歷了緩慢的啓動之後以不可阻擋的速度開始運作。

我的動作比這裏所有人都精準,就像精确計算過一樣。

把每個動作都做到位,那才是芭蕾的精髓。每一個舞步,都要精致細膩,芭蕾是在诠釋優雅,而優雅需要時間和矜持。

“你打破了這條定律。”吳可用不能置信的眼光看我,“你甚至仿佛不需要時間的孕育,好像那些動作是你與生俱來的天分,你只是在摸索着重新拿回來。”這是她第一次正面肯定我,“還有半個月就是進階班的季度彙報演出,你願意的話可以一起當個陪襯的群舞。明天可以開始一起練習那支舞。演出可以請朋友家人來看。你學起來這麽快,他們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我笑了笑,目送吳可離開。演出勢必要買演出服裝,又是一筆錢。而我又哪裏有親友可以邀請呢?

我只是獨自跳舞。而我仿佛有一種錯覺,我這樣孤獨地跳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過去,現在,将來,都在獨自跳舞。

然而當晚我便收到了比舞蹈進步更大的驚喜。我在租住的房子門口遇到了Frank。他熱情地沖上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Alicia,我要完成我們的紀錄片。”他看到我手上新買的舞鞋,滿臉都是期待,“我知道你重新跳舞了,我過去遇到你時你便已經小有所成了。這次是上天給我的機會,我終于可以從頭拍攝一個舞者為舞蹈付出的艱辛了。”然後他從包裏拿出一堆影碟。

“這是法國各個舞團私藏的教學錄像,還有知名舞者的演出片段。以後你要什麽資料就和我說,我一定幫你搞定。還有一個好消息。”Frank得意洋洋。

“我這次的拍攝拿到了全程贊助,你再也不用買手裏那樣糟糕的舞鞋了!你要買最貴最好的!”

這個消息确實讓我也狂喜。

芭蕾是需要養護的藝術。想要成為出色的舞者,那麽我必須有一雙如我腳部第二層皮膚一般契合的舞鞋,必須好好保護自己的腳。現在還可以按照尺碼買市面上的舞鞋自己調整,但越是往後,越是想要突破,便需要定制高級緞面舞鞋,那比布面舞鞋貴了不知多少。

如今我僅僅練習基礎,一周也要跳壞2雙舞鞋,這樣的消耗實在太大了。Frank的出現簡直是太恰到好處。

“買斷我錄像版權的贊助商希望你用最好的鞋子跳出效果。不然他會不滿意的。”在Frank的催促下,我第二天便狠下了心去定制了一雙緞面鞋,同時也答應了吳可的彙報演出。

“他們已經在排舞了,但我相信你,你插、進去,當一次群舞也是好的,感受一下真正在舞臺上的感覺。”

我點了點頭。我和吳可對話的時候,Frank已經架起了攝像機,這次他大約想多要些素材好後期剪輯,竟然連我一舉一動都拍下來。甚至于我都有些被某個人密切關注着的錯覺,好在吳可她們不介意,只要求紀錄片如果公開需要為“舞姿”署名。

進階班裏很多是職業的舞者,這次便也是為了突出表現她們,編舞為她們編了一段段獨舞變奏,群舞的動作非常基礎和簡單,甚至只需要能長時間保持腳尖站立。

我第一次和他人一起跳舞,心中充滿了新奇。然而不久我便失望了,即使是群舞,人仍然可以感到孤獨。

芭蕾就像是一個孤獨的藝術。在有些時刻我會和他人相遇,當我們在群舞裏跳着自己應該的每一個舞步,有人起跳,有人落下,如果我和其餘舞者短暫對視,便能看到對方臉上滿足認真的表情。那一刻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但是這種感覺并不一直在。當所有人排練結束,撲進各自親友的懷抱,我便不自覺的感到孤獨。

Frank盡職地拍下我這種落寞的表情。他非常敬業,工作時便像一架人形攝像機。不侵入拍攝。他只是無聲的旁觀和記錄。

我在練習群舞的同時也繼續單獨練習。Frank的那些資料給了我極大的啓發和激勵,有些影像真的非常珍貴,很多知名舞者早期跳得還拙劣的錄像,并被他仔細地标注着日期,裏面還附着一張他寫的法語便簽。

“你會回到舞臺上,所有人都将成為你的奴仆。”這張便簽背面還寫了一些文字,我只能認出是Ich liebe dich這些字,不是法語,也不知道是Frank順手記了什麽。

我笑着把便簽夾進了一本講解芭蕾動作的書裏。和Frank在一起讓我覺得坦然放松。他友好又包容,給我距離和自我空間,讓我覺得安心。

黎競倒是緊跟着回來找過我,被莫行之攔住了,之後他因為父親去世,便急匆匆趕回巴黎,他父親情史頗多,這時候冒出來争遺産的“兒子”們便讓他焦頭爛額,我見不到他,只能看到每天被送來的百合。

而尹厲,尹厲卻是自此沒有消息,他和他的玫瑰都一并消失在我生活裏了。

我終于可以心無旁骛地讓舞蹈占據我。我用一種奇跡一般的速度進步着。Frank幾乎每次結束拍攝後就激動得難以自持。他告訴我,我的靈魂正在回歸。我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正在蘇醒。

群舞的排練也終于加入了幾個簡單的跳躍姿勢。我們不斷練習。每個人臉上都是汗水。但更多的時候是吳可和其餘老師在指導獨舞的那幾個學員的動作,每當這時,我便在一邊看着。

“現在可以把艾卡特動作換成戴弗洛動作,身體稍微傾斜點,屈膝,平足伸展,擡腿。我叫你擡腿!手臂動作跟上!不要像死雞的翅膀一樣軟綿綿耷拉在身體兩邊!”吳可一如既往的恨鐵不成鋼,她因為那個學員的動作不标準而氣得滿臉通紅,“還有跳躍!跳躍你會麽?!你根本是基本功沒打好,現在你每一個跳躍都讓我感覺不到任何美感!”

“那吳老師你怎麽不跳一個讓我學習學習!”那學生挑了挑眉毛,諷刺地回道。

這一句下去吳可便頓住了,她壓抑了極大的怒氣,一聲不吭,臉色蒼白。她本來是優秀的芭蕾舞者,只可惜一次意外大肌腱斷裂治療不及時導致她之後都無法再跳,只能改行當芭蕾教師和編舞。她又太嚴厲太耿直,幾乎不會去假意恭維,有些學生便對她相當惡意。

吳可捏緊了拳頭,她到底是一個中年女人了,此刻站在這群意氣風發的小姑娘面前,便更顯得身材瘦削,孤立無援。

我有些火氣上頭,終于沒忍住:“不用吳老師跳,我就可以,我就是吳老師教出來的。”吳可每次的嚴厲和壞脾氣也都是出于對學員的負責和對芭蕾的嚴謹。她并不應該遭受這樣的待遇。

我走出來站在所有人面前。那學員挑釁地為我開了音樂:“那吳老師的關門弟子來一段。”

我跟着音樂跳起來。那幾個跳躍的動作我看了好幾天,也自己偷偷練過,即便還有些生疏,但是吳可每一次對那學員的指點我都有記下。

随着音樂,我放開了最初的羞澀和緊張,去擁抱那些散落的舞步,世界只是我一個人的,只有我和芭蕾,我跳躍,舞動手臂,仿佛我的身體可以定義空間。

而當我忘我地跳完,竟然鴉雀無聲。直到片刻才響起吳可激動的聲音。

“你竟然都記下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另外個老師也同樣驚異:“那是第二幕的整個變奏舞步!而且你跳的精準度,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了,你那個大騰躍甚至開度是男舞者的标準!”

“顏笑,你有一副好身體,你真的有芭蕾天賦。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大騰躍做的這樣輕松,好像不需要力量一樣輕盈。”

吳可這之後就更加關注我的練習,加大了強度和難度。甚至在彙報演出裏也給我單獨加了一個跳躍的小場景。

然而這并不能讓我在彙報演出那天更快樂。

Frank因為急性腸胃炎從昨天開始便被送進了醫院,如今也還高燒不退。吳可忙着當場控和協調舞臺道具。

當我坐在彙報演出的化妝室裏,看着周圍被親人朋友圍繞着的其餘女孩,他們親友臉上都是那種心疼又驕傲和期待的表情。

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艱辛。

我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下,獨自完成了化妝,去奔赴一場無人分享的舞蹈。

我出場前正是前一幕的獨舞群舞完成,現場一片掌聲,我偷偷撩開後臺的幕布看了一眼臺下,親友團們甚至都舉着标着名字的應援牌。

而音樂終于響起,幕布向兩邊分開,光打在我的身上,打在我的腳尖,我覺得又失落又孤獨。

沒有一片掌聲将屬于我。

觀衆的眼睛都緊緊盯着舞臺,他們不一定是舞蹈愛好者,有些甚至完全不懂芭蕾,支持他們在這裏的唯一原因便是等着我跳完,他們所愛的人帶着榮耀和驕傲而出場的那一刻。

比起那些高階舞者,我的舞步簡單而不華麗繁複,可我卻祈禱着,乞求着,此刻我想要一束目光,只要一束,來拯救我的孤獨。

我的思緒混亂,音樂到了高、潮,我放棄了吳可為我原來做的編舞,我選擇了影碟資料裏看到的一個高難度連續起跳。

我瘋狂地跳躍,旋轉,跳躍。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推着我不斷起跳。臺下終于響起驚呼,和掌聲。

然而每一個跳躍,沒有人知道我在空中那短暫數秒裏承受着怎樣的壓力和慌亂。對于每一次跳躍,腳尖落下時便是承受身體重量3倍的沖擊力,而我需要在短短的時間裏把腳尖調整到最佳狀态。可比起這種減輕疼痛的調試,我的身體卻更傾向去調整落地動作的優美。條件反射性一般的,我的身體寧可選擇顯得更優雅和輕盈的落地方式,并且為此去承受疼痛。

“你的每一步都要充滿色彩,音樂和夢幻!你是造夢師,你為的是跳出人們內心的狂野和掙紮,他們內心裏的自己。你要優雅,狡猾,矜持,野性,高貴。他們渴求,你便給予。他們不是來看你因此承受的痛苦的。他們來看你釋放的靈魂。”

我在落地墜下的間隙,腦海裏閃過這樣的語句。是比吳可更嚴厲和不近人情的聲音。

“沒有人在乎你有多疼。”那個女聲最後這樣對我說道。

那是一種決斷冷漠的态度,我心裏陡然一抽,一個不留神,最後一個落地沒有做好,我重重地砸在地上。

尖銳的疼痛,從我的頸椎直達後腰。砸在地上的那個瞬間,我甚至四肢都被沖擊力震得失去了知覺。

臺下果然騷動起來。我的任性和沖動毀掉了這場彙報演出。

我想站起來對所有人道歉,可我的肌肉痙攣一般的疼,我甚至無法自己爬起來,場下的嘈雜似乎也離我遠去。我精疲力竭地躺在舞臺的正中,盯着那些刺目的鎂光燈看。

恍惚裏有人把我抱起來,不斷親吻我的額頭。我盯着看那些燈光太久,此刻眼前還是模糊不清,也或許看太久了,我的眼睛終于流出淚水。

我緊緊抓住抱着我的這個人的衣襟,啜泣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任性。對不起。”我的記憶一片混亂,我胡亂說着腦海裏散亂的念頭。抱着我的人把手指插入我的頭發,順理着亂發,他想讓我安靜下來。我卻更加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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