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沈雁睜開雙眼,疼痛便如跗骨之蛆,劈頭蓋臉倒卷而來,渾身筋脈血肉沒有一處不痛入骨髓,然而他唇角依舊露出了惬意笑容。又撐過了一夜,雖然疼痛不堪、受盡折磨,但是他仍未被蠱毒降服,又為自己贏得了一日光陰。只是不曉得這次又讓蚺婆追上了多少路程……

視力尚未全數複蘇,鼻端就先嗅到了一陣香氣,那是菌子混合肉食的濃稠味道,兩天未曾好好進食,只是聞聞這滋味就引得腹中轟鳴。然後是草木的清香,野花的芬芳,火堆發出的噼啪,還有馬兒噴氣踏蹄的聲響。沈雁眨了眨眼睛,扭頭向身邊看去。

“你醒了。”

晨光之中,一個俊美的年輕人正坐在火堆旁,火焰赤橙,天光明亮,映得他那身黑衣都柔和了幾分,如同白玉般的手指正持着個木柄長勺,輕輕翻攪着挂在架上的鍋子,肉湯的香味從中飄來。在那男人身旁的樹上,還拴着一匹驽馬,一點也看不出神駿,反而像匹大號的騾子。

人他是認識的,然而場景如何都對不上號。那黃河濁浪呢?那一葉孤舟呢?他怎麽就到了這片林中……

沈雁又眨了眨眼,突然就笑出聲來:“嚴兄。”

嚴漠回過頭,看向躺在地上的浪子,層層冷汗已經幹涸,血污和灰塵亦被拭去,那人臉上的笑容如昔,眼中的光彩更勝往日,除了發出的嗓音太過沙啞外,像是什麽都未發生一般,正笑吟吟的望向自己。

只是如何爽朗的笑容,都已掩不住他即将油盡燈枯的疲态。嚴漠捏着勺柄的手一緊,站起身來:“湯熟了,先喝些潤潤喉吧。”

一只有力的手臂撐起了後背,讓沈雁輕輕靠在身側的樹上,冒着熱氣的湯碗放在了他那只尚能使上力氣的手中。

浪子眼中的笑意更濃,費力端起木碗,他輕輕嗅了嗅湯中的滋味:“山菌、荠菜、天麻……這鳥兒是……”

“烏鴉,烏鴉天麻湯。”嚴漠直接揭開了牌面。

沈雁訝然看了過來,面上有些感激,亦有些無奈,苦笑着嘟囔了一句:“補陰虛?我也成産後婦人了……”

烏鴉天麻湯有通痰化瘀,補充陰血的功效,最利于虛勞過度,氣血不足,還有通乳的效果。沈雁的确沒吃過烏鴉,但是岐黃之術還是略通的,如今他任脈受損,已經虛到了極處,這食補也算對症,只是……笑着端起碗抿了一口,他砸了咂嘴,“果真又酸又澀,放點生姜更好些……”

沈雁并未問那鍋子從何而來,山菌、天麻、烏鴉又是要花多大力氣采摘,還有身邊這片隐匿的樹林,拴在樹上不安踏蹄的驽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昏過去了多長時間,但是這一切嚴漠都做了,且做得細致入微,毫無遺漏。此情此景,讓他如何能不笑逐顏開。

嚴漠卻沒被他的笑容感染,待他喝完了一碗湯後,從鍋裏撈出些菌子和烏鴉肉,又是滿滿一碗塞了過來。沈雁看了他許久,方才接過碗,慢吞吞的吃起來。

“我昨夜睡了多久?”邊吃,沈雁邊打量着頭頂的日頭,有些猶疑的問道。

“三個時辰。”

“什麽?”沈雁手中的竹筷頓時停了下來,有些不可置信的看過來,“已經耽誤了三個時辰?”

自從被蚺婆種下毒蠱,時間對沈雁而言已經失去了意義。每天子時便是他生死攸關的一刻,發作尚且不算,還要提防蚺婆追上來施以毒手。蚺婆的輕功雖然不堪,但是耐力卻絕非常人能夠匹敵的,因為每一次壓抑了蠱毒,他都會掙紮着起身,再逃出些距離。

然而這次,他居然睡了過去,還睡得人事不知,直接忘卻身後追趕的敵人。心中有些五味雜陳,沈雁笑了笑,吃飯的動作卻快了許多。不論自己本意如何,他如今着實拖了兩人的後退,已容不得再耽誤一分一毫。

比起沈雁的焦慮,嚴漠就顯得沉穩許多。待對方吃完飯後,他又伸手遞過了一套衣衫:“換上這個吧。”

那是套天青色的長衫,布料不怎麽講究,但是勝在幹淨整潔,沈雁眨了眨眼,笑問道:“又是新衣又是馬,難不成你去打劫了?”

這是句玩笑話,嚴漠卻點了點頭:“可惜不能走得太遠。”

呃……還真是打劫來的?聽着對方略帶遺憾的聲調,沈雁簡直無話可說,過了半晌方才嘆了口氣,接過那套衣物:“真沒想到……算了,沒有傷人就好。”

浪子并不迂腐,能換掉身上這件跟鹹菜無甚區別的髒衣,自然開心得緊。嚴漠唇邊也露出點隐約笑容,他是殺人無算,卻沒什麽興趣屠戮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這點叫他“閻魔”的人從不相信,而身前這男人卻不問自知。

沈雁身上穿得那身衣衫的确稱不上體面了,随手輕輕一扯,剩下半幅衣袖就脫了身。跟嚴漠潔白如玉的身軀不同,他的膚色更重一些,肌肉勻稱緊致,帶着一種武者的飒爽。可是如今那具軀體上更多是紅紅黑黑的傷痕,大半還發着炎症,看起來慘烈無比。左肩那處傷的最重,淤腫已經足有兩倍粗細,傷口正中還有個烏黑的血孔,潺潺血水從孔中滲出。

嚴漠皺了皺眉,突然伸手按住了沈雁的肩頭。正打算更衣的浪子一愣,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左肩,輕聲一笑:“當初用一條胳膊換了蚺婆兩個時辰,已經夠本了。”

嚴漠手上卻是一緊,厲聲說道:“傷口裏有東西!”

這個沈雁自然知曉,蚺婆的木杖,絕不可能是單純的木杖而已。嚴漠卻沒給他辯解的時間,轉身就向火堆走去,拿起插在地上的細劍,用清水沖洗了一下,又放在火上灼烤片刻,提着劍走了回來。

“有些痛,你忍着點。”

随着話聲,連個反應的時間都不給,那柄灼燙的劍尖就插入了傷口。一瞬間,皮肉發出了滋滋的焦糊聲響,沈雁眉間微微抽搐了一下,身形卻一動不動,他的左臂已經廢了兩天,如果能夠除卻病根也是件好事。那柄劍似乎也能體察主人的心思,毫不留情在傷口處左右攪動了兩下,噗的一聲從中挑出了一塊腐肉。那塊肉落地後,居然還抽動了兩下,從中鑽出幾條細小如米粒的幼蟲。

這下沈雁的臉上才多了點愕然,有些反胃的龇了龇牙:“蚺婆倒也不浪費,喂得好……”

這話只說了一半,沈雁突然住了口。肩頭一個柔軟冰涼的東西靠了上來,沖着傷口用力一吮,污血頓時被吸走大半,嚴漠轉頭啐在了地上,又俯首吸了幾次,待污血散盡,留出鮮紅血液後,才拿了一條趕緊的細布,裹住了傷口。

當他再次擡頭時,卻發現沈雁眼神中有些怔忪,不由問道:“還有什麽不适?”

看着對方尚有一絲殷紅的唇瓣,沈雁愣了一下,旋即笑着垂下了眼簾:“多謝嚴兄,這樣就清爽多了。我們是不是該啓程了?”

“自然。只是黃河以北我并不熟悉,怕是還要你帶路才行。”

“這個包在我身上。”沈雁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重新套上了那套天青色新衣,“只可惜馬兒進不了山林,估計能用到的時候不多……”

在浪子有些刻意的唠叨聲中,兩人收拾妥了行囊,再次上路。

半個時辰後,岸邊另一處也傳來了人聲。

“你說什麽?他們又逃了?鶴老鬼,都怪你昨日耽擱了太久!”

聽着蚺婆的大罵,鶴翁不屑啐道:“也不知是誰腿瘸,耽擱大家時間!小妖,要不咱們自己追上去好了。”

妖書生輕輕扇了扇鼻翼:“現在可不行了,追魂散已經被洗掉,吃進肚裏的千裏纏也消的差不多了,如果兩人仍舊未曾分開,怕還是蚺婆的蠱子好用。”

“有功夫在這裏廢話,趕緊上馬去追啊!有子母蠱拖後腿,他們還能跑多快!”莽漢早就不耐煩了,罵罵咧咧道。

妖書生一哂:“還是廖老三說的在理。”

他轉頭向一直站在身旁的黑衣人問道:“附近有樓主的安排嗎?”

黑衣人這時才開口:“二十裏外陵縣有個據點,能調出馬來。”

“這不就結了!”莽漢哈哈一笑,“讓我說早給婆子配匹馬,也不用這麽折騰不是。”

“老身不能騎馬。”蚺婆卻閑閑潑了盆涼水,“馬都耐不住毒性,騎了也是白騎。”

身邊三人登時都挑起了眉毛,最後還是妖書生嘆了口氣;“我們背你趕路可好?別使毒。”

“我可不幹!”廖老三先喊了出來。

鶴翁也森森一笑:“背個毒物在身上,沒得作死。”

“我來,我來。”無奈的再次打斷幾人,妖書生用那張酷似畜類的奇異面孔看向蚺婆:“不知您老意下如何?”

蚺婆嫌棄的看了眼妖書生那張難看至極的面孔,撇了撇嘴:“別讓他跑到孫平清那裏就行。”

終于擺平了幾人,妖書生也算舒了口氣,對身旁黑衣人吩咐道:“讓天樞過去攔一攔吧,別跑過了地方。”

那黑衣人點了點頭,轉身就消失在了樹叢中。

妖書生扭過頭,自哀自憐的嘆了口氣:“婆婆,咱們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定制都準備的差不多了,JJ突然關閉了定制系統,簡直跟晴天霹靂一樣QAQ

最近風聲漸緊,投資的番外和劍修的定制都先緩緩吧,主力更新文,實在對不住大家,望諒解QAQ

還有窩的劍修封面,實在是不甘心啊!!抱出來讓大家看一眼,回頭如果可能的話,想辦法出個人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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