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沈雁做了個夢。難得的美夢。
那是個中秋月圓夜,他、李大、甘三圍席而坐,酒香撲鼻,月色撩人,還有翠煙閣中才有的融融暖香。天下第一佳人挂了謝客的牌子,因為她身邊早已有客,最好的朋友。四人對月飲宴,舞劍當歌。
菲菲難得喝了個大醉,毫無儀态的嘲笑着甘三,樂得快把自家琴臺拍個稀爛。那時三郎剛剛迷上了阮家妹子,不去讨巧賣乖,反而處處找雲娘的麻煩,鬧得阮家都快跟他反目成仇。這天大的笑話,怎能不讓菲菲開心取笑一番。
李大則端着個碧玉盞,自斟自飲,就算在這等場合,他的身姿依舊筆挺,銳氣依舊勃發,就如他家傳的鐵杆銀槍,唯一眼中的溫柔掩住了鋒芒,目光含笑,望着面前大醉失态的絕色佳人。只可惜李大愛美人,菲菲也愛,兩人就如共舞一曲,誰也未曾踏過雷池半步。
而他呢?大概也在笑,飲着價值千金的佳釀,就着欺雪賽霜的月色,時不時還要拆一拆甘三的老底,跟李大碰杯對飲。喝到後來,就連甘三都拔了劍,想要月下起舞,偏生菲菲醉的不成模樣,一手瑤琴彈出了琵琶滋味,害得他彈劍都找不準音律。大笑之聲壓過了窗外松濤,掩住了樓外舞樂,他們幾人何等的無憂無慮,快意逍遙。
之後呢……
沈雁的指尖微微一抽,彈碎了一池幽夢,手指痙攣兩下,半握成拳。他從那夢中醒來。
眼睫重逾千均,費盡氣力才能撐開,暗紅的視界當中,是一塊寸許大小的石筍,生得有些異樣,像是被周遭的泥土銜住,只露一點尖尖剖面。
沈雁想了起來,沒有醇酒笙歌,沒有月影舞劍,只有一張遍布溝壑的醜臉,他想起自己手中無影,腳下鮮血,還有那無邊無際的墜落之感。他殺了蚺婆,跌下山崖,也不知有沒有留個全屍出來。
盯着那不太像十八層地獄的小小石筍,浪子輕輕噓出口氣。他這個愛惹麻煩的家夥,如今卻再也不會攤上麻煩了。可惜未能查清李大之死,也沒能幫甘三洗脫罪名。對了,不知少了這麽個麻煩,嚴兄是否能逃出升天……
正出神的想着,一個冰涼事物突然觸上了面頰,沈雁偏過頭,愣了片刻,又眨了眨眼。
“你終于醒了。”
清朗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像是為了印證他并非還在夢中,那俊美青年輕輕扶起了他的頭顱,一只手舉到唇邊。
一滴、兩滴、三滴……甘甜中又透着點微酸,某種果實的汁液從那白玉般的掌中滴落,落在沈雁唇上。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喉嚨有多幹渴,身體有多孱弱,就像久旱之人碰到了甘霖,他有些貪婪的吮吸起來,如饑似渴的把那些汁液盡數吞入喉中。
吮了不知多久,汁液終于停了下來,一條濕軟的布巾拭了拭他唇邊餘下的殘跡,又遞過一盞清水。這次沈雁喝的順暢多了,喉中的血腥和甘甜似乎被清水滌蕩幹淨,也終于讓他能發出些許聲音。
“我還沒死?”看着眼前那人,沈雁難得的暈了頭,問出句廢話。
“看起來還沒,不過之後就難說了。”回答他的也是一本正經,正經到有些調笑意味。沈雁不負衆望的大笑出聲,然後被笑聲所累,低聲咳了起來。
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嚴漠讓沈雁半倚在旁邊的石壁上,這時浪子才發現他們處在一個狹小的山洞中,自己身上的天青色衣衫已被褪去,只着一條染了血污的裈褲,胸腹之間塗了層說不出是什麽的黏稠糊糊,有些瘙癢亦有些清涼,像是某種療傷的藥物。
“你的衣服我拿去洗了,再烤一會就能晾幹。”注意到沈雁的視線,嚴漠低聲解釋道,“只是這裏不能多待了,山谷狹小,如果有人下來搜尋,怕是要出麻煩。”
會有人來尋他們嗎?思索半晌,沈雁點了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我殺了蚺婆。”
真正的一劍斃命,若蚺婆死了,他也必将魂飛天外,還會有人花心思來尋嗎?
“可是你還活着,我也還活着。”嚴漠淡淡答道,沒有見到屍身,就不算真正亡故,若是他想追殺什麽人,勢必也是要見到屍體的。
苦笑溢出唇角,沈雁費力的擡起胳臂,碰了碰塗滿傷藥的前胸:“可是我為何還會活着,蚺婆明明……”
一點靈光突然閃過,他想起了之前鑽進體內的那只秋蟬,難道是蚺婆豢養的母蠱救了自家性命?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嚴漠答道:“看你脈相,體內似乎還藏着一蠱,比之前子蠱還要兇悍。”
“是了。”沈雁閉了閉目,笑容不再進入眼簾,“我殺蚺婆時,确實有只蠱從她體內飛了出來,鑽進我胸腹之中。只是這蠱兒不似之前,既沒有鑽心之痛,也不曾按時醒來……”
相反,如今他體內的痛楚都消失大半,像是服用了曼陀羅花,有種如墜夢中的輕松惬意。
嚴漠也皺起了眉峰,“蠱有劇毒,正因為體內有蠱,煉蠱之人才會變成血中帶毒的怪物。你從未練過蠱術,若蚺婆體內母蠱誤入了你體內,怕是要成禍患。”
一個兩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嚴漠站起身:“你再歇息一下,我們馬上就動身,去找鬼醫。”
如今這局面,除了孫平清,天下怕是無一人能救他性命。沈雁靜靜躺在地上,看着嚴漠離去的背影,縱橫江湖十數載,今日便是他最為虛弱的時候,可是他心中沒有絲毫畏懼,因為身邊還有這樣位可托性命的友人。
不多時,嚴漠又走了回來,手裏還拿着一件衣衫。二話不說,他展開那件還帶着些許炭火暖意的衣衫,把沈雁裹了起來,抱在懷中,就像擁着位身嬌體弱的佳人。
浪子唇邊露出些許笑意,姿勢尴尬,他卻未曾抗議。因為靠在那人肩頭,一股淺淡血腥味兒就從鼻端傳來。突出重圍,冒死墜崖,浪子不是個天真少女,當然知道該為此付出怎樣代價。嚴漠身上有傷,傷得未必不重。
此等的大恩,已不是一聲“多謝”就能抹平,因而沈雁并未道謝,他只是靜靜倚在嚴漠肩頭,阖上了眼睛。
雖然體內母蠱克制了他身上疼痛,沈雁依舊無法撐起精神,受傷太重,中毒太深,如今他已油盡燈枯,只剩一口入氣,莫說下地走動,保持清醒都實屬不易。昏昏沉沉又睡去不知多久,再次睜開雙目,眼前景色又是一變。
天光已經大亮,日頭躍過山崖,徐徐陽光灑入谷底。春日太陽總是和煦宜人,透過山風撫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受用。山青如畫,涼風習習,浪子惬意的吸了口氣,把目光轉向了不遠處的身影。
那裏有一條不大的溪流,日光罩在溪面上,顯出粼粼波光。嚴漠正背對着自己坐在河邊,身上的黑衣褪去大半,烏發之間還有些濕意,背上裹傷的布條也重新包紮,似乎剛剛清過創口。就算離得很遠,也能看到那白玉般的肌膚上添了不少傷痕,青青紫紫,有些煞了風景。
在他身旁,一蓬火苗躍動燃燒,像是熏烤着什麽吃食,無影就像一把再普通不過的柴刀,歪斜插在旁邊,周遭還些散落的魚鱗、魚腹。沈雁其實并未感到饑餓——垂死之人都是不會餓的,更別提他體內還有只霸道母蠱——但是他突然覺得有些渴了,幾個時辰前嘗到的那野果滋味,像今生最美的珍馐,讓他喉中幹涸,腹鳴如鼓。
可能是聽到了肚內這狼狽聲響,嚴漠偏過了頭,掃了一眼眼巴巴看着火堆的浪子,輕笑出聲。
“你現在還不能吃魚。”從火堆前站起身來,他捧着一片闊葉,緩步向沈雁走來,“我給你準備了些滋補的東西,先墊墊肚子吧。”
目光不由被嚴漠捧在手裏的物件吸引,沈雁眨了眨眼:“這是……蛆蟲?”
“肉蟲,還有些蜈蚣,山陰裏漲勢不錯,我尋了些個頭大的。”
只見那片綠油油的葉子上放着幾條圓滾扭曲的蟲子,每條都被烤至金黃,油汪汪閃亮亮,卻也遮不住它們的本來形貌。換是個姑娘,現在怕要慘叫出聲了。沈雁當然不是姑娘,但是多少也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嚴漠可不管這些,拿起一條直直送到了他嘴邊。
僵持了一瞬,沈雁終于苦笑着張開了嘴,把那白生生的肉條吞入口中。誰知入口卻不像看起來那麽不堪,如果事先不知,估計會以為吞了口鮮嫩雞肉。他詫異的挑了挑眉。
“蜈蚣祛毒後味道鮮美,酷似雞肉,不過沒有肉蟲嘗起來外焦裏嫩。”嚴漠臉上一本正經,又塞了條肉蟲過來。
若不是現下搖頭還有些困難,浪子恐怕已經搖起頭來了,不過他還沒那個力氣,只能乖乖張口。邊嚼那口感古怪的肉蟲,他邊抱怨道:“先是烏鴉,後是蜈蚣,跟嚴兄在一起,還真有另一番口福啊。”
面對沈雁的調笑,嚴漠眼中也帶出絲笑意:“山間行走,自然該吃些野味。不能及時就糧,就要靠它們續命,還挑剔個什麽。”
聽到這話,沈雁微微一愣,以嚴漠的武功,就算幹糧不夠,打些野味也就囫囵果腹了,怎麽可能落魄到吃這些救命。像是察覺了浪子眼中訝色,嚴漠淡淡答道:“當日鞑子追得緊,根本就來不及生火捕獵,自然要換些東西果腹。左右都是戰亂,颠沛流離的日子過慣了,哪裏還在乎吃些什麽。”
鞑子?戰亂?沈雁皺起了眉峰,突然問道:“你來自關外?”
作者有話要說: 雞肉味,嘎嘣脆!(喂
開始刷教主身世線啦,小夥伴們期待咩XD
感謝小夥伴們投喂滴營養液,抱住舔一舔=3=
讀者“小小三a”,灌溉營養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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