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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不過十來丈距離,就算速度再慢,轉瞬也就到了。不多時,胖胖的蠶兒就爬到了那香甜滋味散出的地方,撐起圓乎乎的頭顱晃了半晌,它身子一伏,順着一片垂在地上的衣擺向上爬去。

俗話說,毒蟲出沒之處,百步之內必有解藥,這話對于世間大多毒物都是至理,但是一些天材地寶卻不包含在內。就像蚺婆煉蠱所用的陰噬蟬,生于苗疆天坑,集天下至陰至毒于一身,身如秋蟬,翅如鋼刃,煉成蠱後還能惑控人心,放眼十萬大山,怕也找不出一樣能克它的物類。

然而萬物相生相克,陰噬蟬在苗疆沒有天敵,遠隔萬裏的極樂山中卻恰恰有一樣相克的寶貝,生于火山颠頂,長于扶桑陽燧,先化蝶,後成蠶,名喚陽玉。陽玉蠶最喜吞食至陰毒物,也無需交合繁衍,唯靠食毒自體生新,端是奇異。

若是讓如此天敵生在一處,怕是要斷了彼此根種,偏偏兩者相距千山萬水,任誰也想不到它們有相見可能。然而機緣巧合,這只陽玉蠶幼年之時就被帶出了極樂山,後又陰差陽錯飛至太行山脈,尋得一株成了氣候的腐毒草,才勉勉強強化身成蠶。只是蠶兒新生,還餓得厲害,偏生峽谷裏毒物不是很多,被迫沉睡了許久,如今突然被毒香誘醒,怎肯放過送到嘴邊的美味。

這邊蠶兒爬的賣力,那邊陰噬蠱也并非毫無反應。畢竟是生出些靈慧的異種,陽蠶嗅得到它,它又怎能察覺不到天敵蹤跡。只是陰噬蠱早就被蚺婆煉化,就算生了一雙迅如閃電的蟬翼,如今也脫不開沈雁的身軀,加之蠱主已死,正是它虛弱至極的時刻,怎麽可能打得過如此敵手,這蠱兒頓時焦躁起來,在浪子心脈中猛然一撞,沉入了肺腑。

不能脫逃,也鬥戰不過,就唯有一途——裝死。

陰噬蠱的做法不能算錯,陽玉蠶靠的就是天生嗅覺靈敏,若是蠱兒隐身,它這個睜眼瞎想要找來怕是要麻煩很多。但是這一撞、一裝,卻讓正在行功中的兩人身形同時巨震,只聽噗的一聲,嚴漠噴出了大口鮮血,沈雁更是幹脆坐不穩身形,仰天倒了下去。

運用真氣療傷,本就是相當危險的手法,不但要兩人氣息相通,還要杜絕外物幹擾。然而哪怕突然來了個敵人,也不至于造成如此慘劇,盤踞在心脈中的蠱蟲突然撤退,就如同千斤大錘揮到了空處,要想不砸傷無辜,唯有撤力身受。

這一下真元逆轉,就連嚴漠都快被逼的走火入魔,一口鮮血哪裏還能按捺,直接就狂湧而出。血噴的急,他睜眼亦快,刷的一下張開了滿是戾氣的眼眸,看向身前。這一看,卻讓人驚出一身冷汗。

只見地上一條長長焦痕,像是被碳火灼烤過一般,一條白色肉蟲正在他吐出的血泊中打滾,口中嘶嘶鳴叫,身旁鮮血蒸騰,映的那雪白蟲兒都變作淡淡粉色。若只是如此還罷了,偏生這肉蟲就在沈雁膝邊不到三寸之處,浪子如今正委頓在地,雙目緊閉,身體微微抽搐,顯然是意識不清,萬一這蠶兒不小心撞上他,指不定還要出什麽狀況。

心念急閃,一段樹枝已經捏在手中,嚴漠強忍心口煩悶,輕巧一挑,便把那快要爬上沈雁膝頭的雪蠶挑在半空。無端失了美味,又被熱血澆了滿身,蠶兒已是大怒,此刻被挑起更是讓它渾身都膨脹了一圈,看起來足有兩指粗細,尾部一擺,沖嚴漠撲來。

這天地間罕少有能克制陽玉蠶的東西,因此面對嚴漠,它不但不躲,反而有些擇人而噬的氣魄。只是蠶兒震怒,嚴漠也未曾松懈,他捏在手裏的那節樹枝轉瞬就幹枯碎裂,不用看也知此物毒得厲害。自幼浸染毒物,嚴漠對物性相克的道理也是知之甚深,自然猜得到這肉蟲怕就是沈雁體內蠱蟲生變的緣由,更不能簡單取了它的性命。

身形微微一閃,無影已拿在手中,嚴漠手腕一翻,間不容發再次擋住了雪蠶。從樹枝換做寶劍,阻攔之物強了何止百倍,可是撞在劍脊之上的蠶兒卻無半點受損,反而忽的一彈,落在地上,再次扭動身軀攻了過來,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

旁邊沈雁還昏倒在地,自己體內氣血也翻湧的厲害,此時還真不是纏鬥的時候,嚴漠身形急退兩步,突然躬身使劍尖一挑,肉蟲便穩穩飛向不遠處的一塊石臺上。這塊大石不算平坦,被崖上滴落的雨水砸出了幾處淺淺凹痕,蠶兒落的巧妙,正好就跌入了其中之一,旋即就被無影兜頭罩住。無影并不是把闊劍,但是兩指寬窄還是有的,只是一瞬,蠶兒就被透明的薄刃封在了石隙之間。

無影劍本就是天外隕鐵所煉,并不受陽玉蠶身上的炎毒侵擾,那蠶兒在石凹裏滾了幾遭,發現沖不破牢籠,不得不憤憤停了下來。嚴漠随手用另一塊石頭壓牢了無影,轉身疾步向沈雁走去,伸手探上他的心脈。

和剛才微不可察的脈相不同,此時沈雁體內的蠱蟲已沉入肺腑,不再作亂。如今浪子心脈雖弱,卻也慢慢恢複平緩。蠱蟲要封閉自保,當然不會再費心侵蝕宿主的經脈,沒了體內禍患,沈雁體內的蠱毒和血毒居然趨于平衡,留下了一線生機。雖然猜不透因何出現此等情形,但是嚴漠卻清楚知道,這條性命,算是暫且保住了。

心中再無憂慮,他踉跄晃了一□形,摔倒在地。

沈雁再次醒來時,天色還未透亮。身下依舊是柔軟至極的青草和泥土,除了淡淡血腥,再也沒有其他異象。母蠱帶來的那股輕松惬意早就消失不見,唯剩下刻骨銘心的劇痛。可是浪子不讨厭這樣的痛楚,它讓他能覺出自己尚活在人間。

頭微微偏了一點,一張極為俊美的面孔映入了眼簾。嚴漠此時正盤膝坐在他身側,兩人之間隔得可能還未有一尺,因而不用看的太仔細,就能察覺那人唇邊那抹未及拭去的淡淡血痕。然而看了半天,不知是眼睛被毒出了問題,還是對方實在太過安靜,沈雁卻突然覺得坐在身邊的不是個真人,連呼吸都微不可查,就那麽疏離與他和天地之間。

目光不由上移,他看向嚴漠身後,只見陡峭的懸崖似乎無有窮盡,劈天蓋日壓在兩人頭頂,天光如此黯淡,是因為太陽尚未升起,還是烈日都被這山巒遮去了本色。沈雁胸中突然升起一點困惑,一點畏懼,他們究竟是如何活着墜入這百丈深淵?又或者自己其實早就已經死去,只是憑着胸中那點執念,殘留在這個世上……

手指輕輕彈了一下,沈雁擡起了手臂,艱難無比,一點點伸出手去。不知花了多久,他的指尖終于觸到了嚴漠的膝頭,那身黑衣已經殘破不堪,就連衣衫下擺都有好幾道豁口,當冰涼指尖輕輕觸及那不算柔軟的布料時,一股溫潤熱意從指腹傳來。他掌下的,還是個活人。

像是被這碰觸驚擾到了,嚴漠的眼皮抖了一抖,輕輕擡起了眼簾。沒有孤傲,沒有戾氣,甚至連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此刻都消失不見,那雙剪水也似的通透黑眸中,露出了一抹隐約笑意。

沈雁也笑了,嘴角扯得生痛,喉中嘶啞不堪,但他依舊笑了,笑着說道:“你…總算醒了。”

這句話,最近他聽過無數次,終于有了一說的機會,所以浪子笑得舒心又惬意,還帶着十足的調侃意味。

嚴漠眼中的笑意也深了一點:“沒有你命大。”

他該說說昨日情形有多兇險,該說說捕住的蠶兒有多神奇,該說說他花費了多少心力,才救下了浪子一命。可是嚴漠什麽都沒說,只是淡淡笑着,噓出了胸中積攢的悶氣。

沈雁輕輕唔了一聲,費力又擡了擡頭,看向近在咫尺的懸崖:“其實我一直好奇,你到底是怎麽下來的?”

“輕功。”順着沈雁的視線一瞥,嚴漠淡然作答,像是說了句廢話。想了想,他又補上一句,“當年師尊帶我從崖上沖陣,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了。”

師尊?沖陣?從懸崖上?這一鱗半爪的故事簡直要撓的人心癢難耐,沈雁眨了眨眼,轉而問道:“是你說的那鈔亂戰’嗎?”

看着面前之人虛弱又好奇的模樣,嚴漠笑了笑:“那不是‘一場’,大宋和金遼、蒙鞑對戰百餘載,生靈塗炭、江山殘破,此乃國戰,不可做數論之。”

國戰的含義沈雁當然明白,但是長達百餘載,能使江山殘破的國戰,他真的聞所未聞。莫說大楚,就是大楚之前的華朝、鳳朝,也未曾聽聞此等慘烈的戰事。然而嚴漠不像在說謊,此時就連他的笑容都帶着肅然和蒼涼,似乎重回他口中述說的戰場。

在這一刻,那張俊美無暇的面孔突然不再于他匹配,那張臉太美、太年輕、太過浮華肆意,像是在軀殼中硬塞進去了并不合适的魂靈……等等,沈雁混沌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奇異的想法,他突然覺得,那句“非此間之人”有種別樣含義。

幾乎是心靈福至,他張口問道:“你的确就是姚浪。我是說,你原本‘該是’姚浪?”

掃了浪子一眼,嚴漠又笑了笑,淡薄的笑容也抹不淨眼底隐隐的戾氣:“這具皮囊,應是姚浪的。”

皮囊是,人不是。這是個出乎意料的答案,一個不可能發生的故事,但是沈雁信了,因為唯有信他,才能解釋清楚一切。

為何嚴漠會被人頻頻認作是玉面郎君姚浪,為何他完全不曉得鼎鼎大名的江湖浪子,又為何身為大楚之人,居然連玉門關這樣的常識都不存于心中。這人不是個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也分毫不像沒有常識的莽夫,若真要給這一切找個緣由,唯一的答案怕不是——他并非來自這個江湖。

一條摸錯了路的幽魂。

山風卷過谷底,帶來一陣蕭瑟嗚咽,沈雁手上用了些氣力,更緊的握住了嚴漠的膝頭,此時他突然都不知該說些什麽,過了良久,蒼白的嘴唇終于一顫,他輕聲問道:“那一戰,從懸崖奔下那戰,勝得漂亮嗎?”

浪子并沒有問嚴漠為何會進入姚浪的體內,也沒有問大宋、蒙鞑這些稱號究竟是什麽意思,他只是問,那戰是否贏得漂亮。

嚴漠又笑了,這可能是他來到這世間,笑得最多的一日,他的笑容中多了幾分傲然,幾分懷念:“自然漂亮,我烏衣門一戰擊潰了闊出的後軍,殺敵兩千有餘,燃起的糧草映紅了半壁青原。那是師尊最為自豪的一戰,也是襄陽城破後,我們做出的最大一筆買賣。”

沈雁聽不懂他說的這些,他不清楚什麽是烏衣門,什麽是襄陽城,也不知道闊出的軍隊有何不同,但是從這短短一句話中,他能聽出鮮血的滋味,火焰的灼燒,能聽出身邊這人骨血之中的驕傲,于是他笑了,跟着嚴漠一同笑了出來:“難怪帶着我也能安然落在谷底,怕是比沖下去殺千百人要容易的多。”

随着這一笑,那些橫亘在兩人之間的東西似乎如同春日薄雪,悄無聲息消了個幹淨。他們之間确實還有很多未解的難題,也将面對更為慘烈的險阻,但是這裏沒有猜忌和防備,只有清風明月,過耳松濤。

胸腹之間又開始了另一輪劇痛,沈雁唇邊的笑容還未曾散去,身體就再次顫抖起來。嚴漠撐起膝蓋,伸手攬住浪子的後背:“昨天我抓到了一只雪蠶,正好帶你看看……”

那堅實穩定的臂膀穩住了沈雁抖動的身軀,也牢牢把他護在了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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