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雨一直下了兩、三個時辰,待到天黑才真正停下,兩人已經早早休整完畢,雨一停就繼續上了路。
因為摘星樓的追殺,沈雁已經在路上耽擱了不少時日,現在距離白鸾峰一月之約不過幾天光景,由不得他不心急。當日甘三郎孤身前往白鸾峰闖下那麽大的禍事,若不是他和淩雲公子定下了賭約,怕是立刻就要兵戎相見。然而現在想來,恐怕當時魏淩雲就已經知道自己無法赴約,才會做出那麽光明正大的姿态。
有了這一環又一環的陷阱,不難看出摘星樓是想置甘三郎于死地,作為甘三最好的朋友,沈雁又怎肯多休息半刻。因此兩人一宿未眠,披星戴月趕出了百裏路程,直到日近正午,嚴漠率先停下了腳步。
“嚴兄?”沈雁心中有事,卻也不會無視身邊人的動作,嚴漠足下一停,他立刻也停了下來,轉頭問道。
“走乏了,找個地方過江吧。”嚴漠的聲音微冷,有點不容拒絕的意思。
沈雁不由一愣,但是看了眼就在不遠處的河岸,也堆起了笑容:“是啊,此處河面較窄,是個渡江的好去處。”
這裏河面寬窄其實不好判斷,但是沈雁自身的內力多寡卻不難看出,祛毒之後只在鬼醫那裏停了兩日,就算是鐵打的人都不可能恢複如初,更別提他這個剛剛死裏逃生的重傷之人。這百裏奔馳下來,別說面上的氣色,體內的真元,他就連身上的衣衫都比嚴漠狼狽幾分。
為了避開摘星樓的追蹤,兩人沒有選那筆直寬敞的官道,而是沿着小路疾馳這種土路野地被雨水一澆,難免有些泥濘,嚴漠的輕功自然能避開泥點水窪,換做是沈雁,可就沒有那個餘力了。身上的白衫早就斑駁不堪,下擺跟灰衫也相差無幾了。
然而就算如此狼狽,沈雁也不想再耽擱了,可是如果把趕路換成渡河,既不會耽誤行程,又能多出至少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對他而言當然再好不過。可是沈雁卻像沒有察覺到對方話中之意,笑得依舊淺淡,手指虛點了一下前方:“前面似乎是個漁村,不如去看看有沒有擺渡之人。”
嚴漠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話,徑直走了過去。
漁村就在三裏外,是個不大的小村落,靠水吃水,世代都是漁獵為生。只是村民常年在河上捕魚,對黃河熟稔無比,如今恰逢暴雨發水,河水別提有多湍急,沈雁在村中找了一圈,居然沒有一個肯載他們過河。
最終還是嚴漠拿出了銀錢,直接買下一艘破敗漁船,兩人才得以成行。
有了船,沈雁也不再推辭,輕輕躍上舢板,随意在船頭坐了下來。身後嚴漠則一點竹篙,讓船兒駛近了河中。
距離上次渡河只不過旬月光景,但是目所能及的一切都似乎改了樣貌。白日的黃河可不像夜晚那麽柔美,剛剛下過暴雨,上漲的河水還未曾退去,滾滾濁浪就像咆哮的怒龍,沖刷着兩岸的大地,時不時還能看到水中裹挾這一些樹枝、木板,像是水患沖垮了哪裏的村莊農舍。
在這激流之中,他們乘坐的小船顯得如此渺小,浪濤沖刷在船板上,發出了吱吱呀呀的哀鳴,似乎轉瞬就會被濁浪吞沒。大大小小的漩渦不再潛伏于水底,反而浮出水面,彼此争搶撞擊,濺起尺餘高的浪頭,像是其下的暗流也不甘寂寞,等着抓取那些游過江面的死物活物,它們吞噬入腹。
如此險峻的怒濤,放在積年漁家眼前,也是避之不及的,然而嚴漠臉上的表情卻沒什麽變化,寬袖綁好紮在腕間,衣擺撩起系在腰側,長長的竹篙在他的掌中伸縮不定,點戳之間便把船兒帶出了險地,雙槳更是靈活的不似死物,穩穩劈開浪頭,帶着他們飛速前行。
這樣的操船本領,放在任何一條江河都足夠了,但是對于發水的黃河而言,似乎仍是不足。尚未還未行到河心,就見上游飄來了一棵合抱粗的大樹。大概是被雷劈斷了樹幹,遠遠看去只見這樹一半焦糊一半青黑,連葉片已經被沖去大半,如同一節枝杈蔓延的滾木,随着劈天蓋地的浪頭席卷而來。
那大樹橫擺,比兩人乘坐的小船都要長上數尺,如今船到江心,又哪裏能夠閃避。嚴漠眉頭一皺,低喝一聲:“抓牢了!”
随着話聲,他的雙腿已經分開,撐住船艙兩側,手中的竹篙急出如電,準而又準的點在了那棵大樹完好的樹身之上。兩廂巨力相抵,竹篙忽的一聲被壓成了弧形,然而小船本就無根,哪裏能敵得過巨木撞擊,那斥力只是一瞬,便化作兇猛推力,整條船如同被巨力擊中,淩空飛起。
頭頂是雨過後的豔陽清空,腳下是轟鳴作響的滔滔濁流,這一刻,船上坐着的兩人似乎浮在了空中,唯有一葉孤舟讓他們緊密相連。
沈雁坐在船頭,單手抓住了船舷,臉色如同喝醉了一般,浮上一層淺淺紅暈。如此奇景,如此壯舉,他合該抽出無影,彈劍而歌,就如同任何生死至交一樣,面對這青天黃河,縱情歡笑。可是他笑不出來,那雙點漆也似的眸子牢牢鎖在了面前矯健的身影之上。
船至半空,其力欲竭,可是身下巨木帶起的漩渦還未消散,若此時下墜,只能落得個船覆人亡的下場,嚴漠身形已經繃作了一張強弓,臉上卻沒有露出半絲慌張神色,在船兒飛至頂點,正欲落下之時,他手中竹篙急如閃電,又是一點,打在了那棵大樹尾部。巨木如同被重錘擊中,居然憑空半轉,由橫作縱,在江心打了個轉兒。随着這半圈翻轉,掀起的漩渦也被樹幹抹平,小船轟然落在了不遠處的水面之上。
浪花濺起半尺多高,在日光的照射下如同七彩的寶石,晶瑩剔透,然後又随着河風紛紛灑落。有一滴水珠不知怎地跑錯了地方,居然恰恰落在嚴漠眉心,順着他白皙的皮膚滑落,似是感到了水意,他伸出一抹,拭去了那點水跡。
只是個漫不經心的動作,沈雁卻突然想起了那個遍布霧氣的月夜,想起了那只搭在船頭的白皙手掌。那時他身重蠱毒,五感盡喪,早已嗅不出花香,看不清月明,然而那人離得他如此之近,近到像是能觸到他體內散發的熱度,聽到那沉穩如昔的心跳,渾濁的黃河水沾染在他身上,似乎也變成最為淩冽的天露,順着那白皙無暇的軀幹點滴滑落。
那一幕是美的,美到足以印在他腦海之中,久久不曾散去,若是當日就如此死去,他這個浪子想來也不會有多沮喪。可惜,事與願違……
身形一晃,船兒再次行穩,沈雁臉上的那點暈紅也像被狂風吹散,不留半絲痕跡。
渡過了兇險難關,嚴漠的視線不由掃過船艙,看向坐在對面的沈雁,只見對面那人面色有些發白,嘴唇抿的死緊,手指正緊攥着船舷,像是在抵禦什麽。
嚴漠的眉峰不由微微一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雁并不會水,但是他同樣也知道,那人絕不會怕區區一條兇河。即便面對噬心的毒蠱,這男人也從未露出半點懼色,反而在那個月夜蠱發的時刻縱聲大笑,笑聲中有遮不住抹不掉的桀骜和灑脫。
連死都不怕,他現在又在怕什麽?嚴漠手中微微一緊,捏的竹篙發出了嘎吱輕響。雖然嬌豔高懸,他仍是想起了被藥煙籠罩的那段時光,太過漫長,太過清晰的幾日幾夜。他想起了那具冰冷僵硬的軀體,是如何在自家身下慢慢柔軟發熱,然而對方面上卻始終沒有帶出情緒,只是眉峰微皺,嘴唇抿緊,就算被長久的伐撻,連四肢都開始顫抖,他也始終咬緊牙關,不願睜眼,亦不願發出半聲輕呼。
然後呢?是否在自己面前,他再也不會縱聲大笑,不會快意逍遙,只是帶着那張微笑的面具,然而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如此悄無聲息的白了臉色,僵了身形……
嚴漠臉上閃過一絲戾氣,移開了視線,洶湧的波濤仍在他們腳下流淌,只是一個分神,船就飄出了數丈。畢竟還身處險境,嚴漠也不遲疑,再次撿起雙槳穩穩操起了船來。沈雁也未曾開口,只是靜靜的坐在船上,開始盤膝運功,恢複內力。
轉眼一個時辰過去,把竹篙往岸上一插,嚴漠輕輕躍下了舢板。在洪流中操船不啻于一場激鬥,他背後的衣衫已經濕了大半,就算呼嘯的河風也無法消去那股燥熱,但是他什麽也未說,只是站在岸邊扭過了頭,看向沈雁。
面對那人冰寒的雙眸,沈雁唇邊劃過一抹苦澀,旋即笑了起來:“多謝嚴兄,我們上路吧。”
不再多言,兩人一前一後,再次踏上了前往白鸾峰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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