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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村離山很近,因村子旁邊的清溪河而得名。
村西邊的沈家二房今日很熱鬧。
沈順福早兩年就不在了,在他媳婦衛蘭香的張羅下,給二兒子沈玄青尋摸了一門親事,娶的是隔了三個村子的安家村人陸文。
陸家的雙兒陸文是出了名的好看,又在鎮上念過幾天學堂,無論說話還是穿衣打扮,那都是不同的。
模樣好還認得字念過書,在衛蘭香看來自然是和她家老二相配的,又問過沈玄青的意思,見兒子願意,她當時狠下心,許諾了二十兩銀子的彩禮,就把婚事給定了下來,今天總算是到了成親的時候。
敲鑼打鼓,唢吶奏喜,迎親的隊伍回來了,一停下就被人圍着讨喜錢,人聲樂聲混在一起,熱鬧極了。
辦喜事來的人越多主人家才越高興,沈家自然是不吝啬灑喜錢的,有人從紅布裏拿出大把大把的銅錢往人群中灑,一時間衆人争相去搶,更為熱鬧。
在鞭炮和喜樂聲中,高高大大的沈玄青穿着紅色布衣,從花轎裏抱出了蓋着紅蓋頭的新夫郎,一路穿過院子進了堂屋,跨了火盆拜了堂,又牽着人往新房裏走。
饒是平時沒太多表情,今天是娶夫郎的大日子,在一衆年輕漢子的起哄中,沈玄青臉上眼裏都是滿足的笑意。
新房裏,沈玄青牽着陸文在床邊坐好,又過去關好了房門。
按他們這裏的規矩,他這會兒還不能揭蓋頭,要等到向外面賓客敬了酒之後才能進來。
床邊的人坐下來後就一直攥着腿上布料,沈玄青沒有多想,以為陸文是太緊張了。他看着那雙細瘦的手,心道陸文在家裏确實是幹活的,手上還有未消的舊傷痕,應該是被劃傷的。
定了親事後,還有人跟他說怎麽娶了個連活都不會幹的雙兒少爺回來,這不是胡鬧嗎?
找媒人議親的時候,對方就說過陸家養陸文确實是嬌貴了些,雖然幹不了重活,可人勤快麻利,做飯洗衣都是會的,閑了還會抄書或是做些香袋藥囊讓家裏人到鎮上賣,要麽自己賺一點,要麽補貼補貼家裏。
沈玄青沒想過讓自己夫郎做重活賺錢養家,就連做飯洗衣他自己也會一點,為了打獵,他經常一個人在山裏的木屋住十天半月,要是不會做飯就只能啃幹糧。
進來後他站在床邊一時不知要做什麽,像是被自己夫郎弄得也緊張起來,在原地踱了幾步,手腳都有點不知道往哪裏擺,要是被其他人看見這幅模樣,少不了還要笑他幾句。
“我先出去敬酒。”
末了沈玄青才想起來還有這件事,就擡腳往出走了。
剛打開房門,他又停下,回頭對床邊的人說:“我讓沈雁給你拿點吃的,先墊墊。”
坐在床邊的人攥着腿上布料的手緊了緊,沈玄青見他聽到了,可能是太害羞沒說話,也就不做他想,出去後順手把門關好了。
房裏的人僵直坐着,等到只剩他一個人後才像是喘過來一口氣,脊背微彎下來。
沒多久,房門再次被推開,一個穿着青色新布衣的姑娘端着湯面走進來,正是沈雁,沈玄青沈堯青的妹妹。
她看起來十二三歲大,圓臉杏眼,一看見床邊坐的新人就笑眯眯的,對這個只見過兩三次的夫郎哥哥還有點好奇,人家都說新娘子新夫郎打扮後都是最好看的,她陸文哥哥本來就好看,也不知道今天會是什麽樣。
“文哥哥,我給你端了湯面,娘還讓幫廚的嬸子給裏面卧了雞蛋呢,快趁熱吃。”
沈雁說着,就把碗和筷子都塞進了陸文手裏,見人不動,捏着筷子的手發緊,她又笑着說:“那文哥哥,我先出去了,你吃完放在桌上就好。”
新夫郎掀蓋頭是要新郎來的,這會兒還不到時候,陸文自是不能在外人面前露臉。
沈雁年紀小,更不會多想,同樣關門出去了。
等房裏再沒有人之後,床邊的人小心翼翼把碗筷放在了床沿上,然後掀起蓋頭一角,悄悄在屋裏看了一圈。
要是沈雁在場,一定會認出屋裏這個人不是她曾見過的陸文。
比起陸文識書認字的幾分清雅,陸谷因為成天吃不飽飯還要幹活顯得十分瘦弱。
這間房的窗戶是對着前院開的,幸好為了不讓新夫郎被其他人看到,窗戶是關着的,還從裏面上了窗栓。
外面很熱鬧,有人在和沈玄青比酒,應該是沈玄青先喝完了,人群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旁人的熱鬧對陸谷來說是惶恐的,他惴惴不安,一想到他真的被塞進花轎到了沈家,臉色就更白了。
沈家人如何他不知道,卻知道沈玄青,去年還是前年來着,他和另外幾個雙兒到豆腐坊換豆腐,路上碰到有人打架,其中就有沈玄青,長得高大健壯,黑着臉一拳頭過去人就趴下了。
隔三差五就挨打的陸谷當時就往後縮了一步,這要是挨在自己身上,可比後娘的棍子跟藤條厲害多了,說不定都能直接去見他親娘。
有人告訴他那人就是清溪村的獵戶,從此陸谷就記下了,安家村和清溪村說近也不近,但也不算太遠,兩三刻鐘的路,幸好他沒有再遇到過沈玄青。
他接觸的人少,對這樣兇神惡煞的漢子更是不敢多看一眼,可三個月前,媒人給他那個哥哥陸文說了門親事,正是沈玄青。
陸文是後娘杜荷花和頭一個漢子生的,那個漢子死了後,就帶着陸文改嫁到陸家。
陸谷在想起沈玄青後感到了一點心驚,但想想其實跟自己無關,那是給陸文說的親,他成天吃不飽,還得操心要去哪裏找點野果填肚子,這才是要緊的。
更何況在家裏,後娘除了指使他幹活的時候會喊他,連他那個親爹都不怎麽理會他,陸文定親的事都是聽旁人說才知道。
所以他就算是知道了這件事,回到家裏連一個字都沒問,低頭幹活不說話,也盡量讓自己動作輕點,不然要是被後娘注意到,雞蛋裏挑骨頭都能再給他找些事,幹活還是好的,他最怕挨餓和挨打。
他們豐谷鎮這一帶,媒人跟雙方父母說定事情以後,還要讓兩個年輕人見上一面。
這見面相看也是有規矩的,要在另一戶有女兒或是雙兒的人家裏相會,多是雙兒坐在窗前幹活,漢子假意來這戶人家幫忙做事,在外面院子裏待上一會兒,這樣既互相見過,又不會惹來閑話。
按理來說,雙兒哪能跑到漢子的村子裏去,所以兩人相看的時候是沈玄青到安家村來。
那天陸谷被後娘塞了一盆髒衣服,在去河邊的路上,他遠遠就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于是從另一邊繞了過去。
後娘常罵說他是個喪門星倒黴鬼,陸谷有時候自己想想,好像他也真的沒什麽好運氣,他生怕自己黴運發作,要是不小心惹怒了沈玄青挨頓打那可慘了,所以能避就避。
現在好了,他果然是個倒黴鬼,連替嫁這樣荒唐的事都落在了他身上,後娘還哄騙他說,是好心給他找了門好親事。
要真是好事,又怎麽可能輪到他頭上。
他不知道後娘是怎麽想的,雖然他不認識字,可也知道當初陸文和沈玄青是請人寫了婚書的,人家都說白紙黑字,寫上去事情便定了,婚書上肯定寫的是陸文的名字,不是他的,這種事又怎麽敢亂來。
他不是不明白,後娘無非就是貪圖那二十兩的彩禮,不想退給沈家。
按說沈家給了這麽多彩禮錢,放在哪個村子都是重禮,說明家底是不薄的,誰看都是門好親事,可偏偏陸文卻想悔婚。
別人不知道,陸谷是知道一點的,他六七天前無意中聽到陸文和後娘的對話,陸文好像和鎮上的人往來密切,那人應該是要娶陸文,可陸文當時已經定親了。
他屬實倒黴,無意中聽到這些還讓後娘給發現了,原本以為要挨打,誰知眯着眼睛看他的後娘眼珠子一轉,竟對他笑起來,還抓着他的手輕輕拍打,一副慈母的樣子,卻讓陸谷驚恐不已。
一聽要把陸文的婚事給他,嫁給清溪村的獵戶,陸谷當時就搖了頭,後娘一看,咬牙切齒罵他不知好歹,還使勁擰了一把他胳膊上的肉,疼得他想直想往後縮,也再不敢說他不願。
這還不算,從那天後,後娘就不再讓他出門洗衣服換東西了,只能待在院子裏做針線活,後娘還在一旁時刻盯着他,明顯是怕他跑了或是告訴其他人。
外面依舊熱鬧。
陸谷坐在床邊不敢亂動,偏偏他肚子不争氣,被外面肉香勾引的咕咕直叫。
一大早他就被後娘拽起來洗漱上妝面,硬是給他穿上嫁衣,替陸文上了花轎,連口吃的都沒給。
他不是沒反抗過,大前天甚至趁夜裏翻牆跑了,省得事情敗露後被沈玄青發現給打死,可他沒跑得了,摸黑剛跑出村子,就被後娘和爹抓了回去。
在柴房裏他被破布塞住嘴,哭泣喊叫被堵在喉嚨裏,恐懼和絕望讓他渾身都在發抖,卻還是挨了頓毒打,那之後連着兩天,每天只能吃個糙餅,他連跑遠的力氣都沒了。
湯面熱騰騰的,飄着油亮的蔥花,蔥少只是提個味,油卻是不少的,沈雁還說底下卧了個荷包蛋。
陸谷看着那碗面,他很久沒吃過這樣熱騰騰的面條了,還是精細白面做的,甚至有雞蛋。
他端起碗,先小心翼翼喝了口熱湯,油香蔥香一入口,這麽好的滋味他只在小時候嘗過,幾乎忘了是什麽味道,就再也忍不住,狼吞虎咽吃起來。
面條不多,只是給他墊肚子的,面和雞蛋都進了肚子後,陸谷捧着碗,連面湯都不舍得放下。
現在房裏只有他一個,不會有人從他手裏奪走碗,也不會有棍子落下來,于是他小口小口抿着這麽香的蔥花面湯,想記住這種味道。
吧嗒一聲,有水掉進湯裏,他擦了擦眼淚,心想死前吃碗熱湯面也算不錯了,起碼不會做餓死鬼。
沈家相中的是陸文,一旦發現他不是陸文,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陸谷不止一次聽過有人下狠手打死老婆或是夫郎的,在他看來,沈玄青兇神惡煞,今日可能真的就是他的死期了。
面湯再多也見了底,陸谷放下碗的時候有些不舍,聽到外面有人起哄要鬧洞房,他臉白了,飛快坐回床邊蓋上了蓋頭。
他死死攥着腿上布料,驚慌又失措,害怕到身體都在輕微發抖,好在外面的喧鬧聲在沈玄青和另外幾人的笑言相勸下壓了回去,說新夫郎膽小臉皮薄,身子也不好,驚吓到就不好了,還是在外面好酒好菜吃着喝着,大家一起劃拳比酒才熱鬧、
鬧洞房的事就這樣漸漸平息了,陸谷有種死裏逃生的感覺。
可随着宴席吃完賓客散了,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了他。
房門打開又合上,有人朝床邊走來,很快,在陸谷低垂的視野裏,出現了一雙農戶人家不常穿的靴子,新靴子很大,明顯是男人的,足以能窺見對方的體格。
陸谷在顫抖,攥着布料的雙手指節發白,随着紅蓋頭被掀開的瞬間,他渾身血液像是被凍住了,腦海一片空白。
而揭開蓋頭的沈玄青在看清新夫郎的模樣後,臉上笑意消失,一下子變得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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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