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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村離河邊不遠,岸邊一抹紅色身影毫不猶豫地跳進湍急的河段。
河水淹沒了口鼻,陸谷連掙紮的念頭都沒有,任憑河水灌頂,身體被打着旋的急流撕扯。
他眼前一片模糊,嫁衣比常穿的夏衣繁瑣厚重一些,沉入水中後布料吸了水就變得沉重起來,讓他輕飄飄無所依靠的魂魄歸了位,懸在半空不知該去何處的心也逐漸沉了下來。
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再挨打了。
他平靜地想,身體順着河水往下飄,他漸漸不再想事情了,不過最後,他冒出個可惜的念頭,可惜他死了連一副薄棺都沒有,後娘不會給他花錢打棺材的。
——
院子裏的人還在打架,氣得包志儒連聲呵斥:“住手,都給我住手!”
他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面有人喊陸谷跳河了,包志儒連忙說道:“還不快去救人。”
人命關天,打架的人住了手,杜荷花從地上爬起來,朝衛蘭香幾人腳下啐了口血沫,她被打得半邊臉頰都腫起來,嘴裏還含糊不清地罵罵咧咧,她滿身是土,但混亂之中其他人也都好不到哪裏去。
衛蘭香一口惡氣還沒出盡,又被啐了口,擡腳就踹過去,可惜被杜荷花給躲了過去。
包志儒帶着人正要出門,回頭一看喝道:“還要打罵!”
杜荷花原本還想再啐一口,聞言只得咽了回去。
聽外面一群人咋咋呼呼朝河邊跑,因為是雙兒落了水,清溪村的漢子沒有過去湊熱鬧。
按理來說,旁人不去,杜荷花怎麽也得去看看,但她沒有,反而坐在一旁攏起散亂的頭發。
連陸大祥都沒去,捂着腰肋嘴裏嘶嘶直吸氣,覺得哪兒哪兒都疼痛難忍。他龇牙咧嘴看一眼沈玄青,別以為他不知道,就屬這個狗娘養的下手最黑,還專挑他打。他心裏頭罵罵咧咧的,但到底不敢真罵出聲來。
農戶人家院子裏總有些柴火木頭堆積,紀秋月扶了衛蘭香和另外兩個嬸子坐到柴堆上歇息整理。
打起架後被她們護在身後的沈雁明顯受了驚吓,手裏的木棍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混戰時她一直哭着喊娘,卻還趁機揍了杜荷花幾下。
不過現在,沈雁一雙大睜的杏眼中明顯帶了幾分懼意,她是家裏最小的,平時又乖巧,連紀秋月都有事沒事捏着她圓臉蛋逗她玩,可謂是受寵的,根本就沒見過這種陣仗。
紀秋月見小姑子這會兒回過神有些害怕,就拍了拍沈雁胳膊以作安慰,嘴裏也不停,看向杜荷花譏諷道:“人家都說陸文養得好,陸谷就不行,怪道是呢,不是一個娘生的,跳河了都不見後娘着急,原來這平日裏的好都是裝出來的,背地裏卻是個黑了心的。”
和陸家結親之前,他們不是沒打聽過陸家的事,也知道陸谷,但幾次來陸家都沒見過陸谷,偶爾問一句,杜荷花就說去他舅舅家玩了,他們也沒放在心上,因為在安家村,旁人提起杜荷花都說她對陸谷不錯,至于偶爾聽見的打罵,村裏誰家不打孩子?
況且每次杜荷花打陸谷要是被人看見聽見了,都會說是陸谷摔碎了碗或者是犯了其他錯,她這是急了才動的手。
農戶不比鎮上縣城的人家,無論碗碟還是其他東西,那可都是家當,沒幾個東西能讓糟蹋的,摔碎了挨幾下打再常見不過。
今天之前,沈家還以為陸家不錯,沒成想會是這樣。
再說河邊。
湍急的流段沒人,但往下游走,平緩的地方好幾處都有人洗衣服,水裏那一抹紅色再顯眼不過。
加上從安家村傳來的呼喊,說有人跳河了,很快,陸谷被兩個會水的雙兒從河裏救了上來,他嗆了水,幸好救得及時,把水吐出來後就沒了性命之憂。
有個洗衣服的姑娘從下游撈起被沖走的紅色繡鞋送了過來。
岸邊圍了不少人,陸谷一身紅衣濕噠噠的,往下淌着水,幸好衣服是完好的,沒有被幾個賊眉鼠眼直往他身上瞧的人看了去。
“怎麽抖成這樣?”陸谷渾身冰冷,連救他上來的雙兒都疑惑了,明明是夏天,太陽還沒落下去,就算落了水也不至于會凍到。
一摸他額頭和手,确實冰得不像樣,于是幾個人連忙喊道:“快擡回去生火換衣裳。”
陸家院子大門開着,清溪村的人還在裏面,杜荷花和陸大祥想趕人但一時半會兒打不過,只得忍了。
而等七八個雙兒姑娘擡着陸谷回來,在院裏放下了人,就七嘴八舌說要趕緊給陸谷換衣裳,杜荷花眼睛一轉,腫着半邊臉哭道:“家裏哪有多餘的衣裳,全都給他陪嫁了,這會兒上哪裏找。”
“要麽說他們家欺負人,要不是真占了我們陸谷還不認賬,他怎麽會去跳河。”
“你放屁,明明是你嘴上不積德,連自己家雙兒都誣陷,平白無故說他沒了清白,分明是你想逼死他。”衛蘭香坐着沒起身,但從地上撿了塊木頭朝杜荷花面門砸過去。
紀秋月也說道:“是了,外人都不敢說這種話,你們家跟別人不一樣,空口白話就能污蔑別人清白,硬是把個好端端的雙兒逼到這地步。”
陸谷臉色煞白,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麽,發白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卻是連細微的聲音都沒發出來。
杜荷花的話讓一個姑娘都聽不下去了,說道:“嬸子,你說這些我們聽不懂也不理會,你看陸谷臉白成這樣,再不找身幹淨的衣服換下,怕是要病了。”
“對啊嬸子,無論家裏誰的衣裳,你找來給他換上不就好了。”其他人也都應和道。
這群雙兒姑娘都年輕,說話清脆又快,周圍還都是他們家裏人,杜荷花不好發作,只得捏着鼻子道:“柴房門開着。”
“柴房可怎麽躺人。”有人順口就說道。
杜荷花不滿,說:“怎麽不能躺人,他身上濕成這樣,擡進房裏髒了被褥誰給洗?”
要在平時她或許還會裝一裝,畢竟能落個好名聲,可今天沈家這麽一鬧,叫她早丢了臉面名聲,再加上挨了打心裏頭都是火,對陸谷橫豎都看不順眼,不發火撒氣都是好的。
于是除了陸谷以外,其他人都看向陸大祥,被這些人瞅着,陸大祥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先扶進去。”
親爹都是這樣,別人更沒話說了,就扶着渾身發抖的陸谷進了柴房。
見狀,跟回來的包志儒朝院裏的漢子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都出來,無論安家村還是清溪村的男人都跟了出去,連陸大祥都是如此,倒是無人有異議。
沈玄青落在後面,等所有男人都出來後,他默不作聲,從外面拉上了院門。
柴房裏沒有窗戶,門是破爛的,但好歹能關上,再加上兩個人在門裏站着,就堵上了那幾個破窟窿。
紀秋月在柴房旁邊的木頭上坐着,忽然聽見柴房裏傳來幾聲哎呀哎呀的驚呼。
“怎麽被打成這樣。”
她聽見這句話,心想只能是黑了心的陸家打的。
濕衣服脫下來了,可杜荷花一直都不見拿幹淨衣裳過來,柴房裏一個雙兒從門上窟窿往外看了看,發覺院裏沒有男人,就小心開門出來問了。
“急啥急,又死不了。”杜荷花不耐煩道,這才往屋裏走。
“這嬸子。”問話的雙兒也不高興了,嘴裏嘀咕了一句。
見柴房門開了個縫隙,雙兒和姑娘間沒什麽避諱的,紀秋月跟着一起進去了,不是她膽小,誰看見陸谷身上的傷都得吓一跳。
脫下來的濕衣服放在旁邊,陸谷身上勉強裹着另一個雙兒的小外褂,因為是夏天,哪有人會多穿衣服,所以就算柴房裏的人想脫件衣服給他遮掩都無法。
露出來的胳膊和腿上是大片的青紫,嚴重的地方都成了紫黑色,陸谷蜷縮着,稍微一動還露出腰和後背,腰間青紫的痕跡明明白白告訴所有人他後背也都是傷。
本來就瘦,還被打成這樣,挨打的時候身上都沒多少肉幫骨頭擋着,誰見了不得說一句可憐。
紀秋月原本對陸谷也沒多少好臉色,覺着陸家人都不是好東西,合起夥騙他們,眼下看來,陸谷倒沒有那麽壞,看這一身的傷明顯是前不久才挨的,說不定是被陸家打怕了才答應替嫁。
盡管知道柴房裏的人都是好心,可被人看着,陸谷還是感到了難堪,他抱着腿盡量蜷縮起來。
杜荷花扔進來一身破衣裳,歇了這麽一會兒,陸谷緩過來身上有了點熱意,不再那麽冰涼,氣力也回來了,自己能穿衣,其他人也就出去了,還替他帶上了柴房門。
紀秋月低聲将自己看到的跟衛蘭香說了,衛蘭香只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麽,陸家他們惹不起,恨不得早些擺脫,哪能管這些閑事。
院子外面,有個安家村的年輕漢子跟沈玄青說了幾句話,他斂眸點頭,說自己知道了,再道了聲謝。安家村和清溪村離得不算近,但不妨礙他認識幾個這邊的人,關系雖一般,但也能互通個消息。
原來陸文和鎮上李家的兒子有來往,甚至被人看見過有李家的丫鬟給他送東西。李家是有錢的富戶,而再往上,縣城裏的李員外正是他們本家,跟縣令交情不錯。
杜荷花死活不肯還錢,一副吞定了的模樣,想來也是因為這個依仗。
吵也吵了,打也打過了,既然這門親事結不成,沈玄青跟衛蘭香商量了一下,都不願再糾纏下去,只要退了那二十兩的彩禮他們就走。
誰知就算包志儒出面了,杜荷花死活不願,在地上撒潑打滾,哭天搶地說自己沒錢,嘴裏還把陸大祥和陸谷罵了個狗血淋頭,偏偏陸大祥是個窩囊的,彩禮錢都在杜荷花手裏攥着,藏在哪裏也不知道,他只在一旁不住拍腿踱步,不斷搖頭嘆氣,說自己這是造了什麽孽。
沈家哪裏肯讓步,那可是整整二十兩銀子。
夫郎沒娶到,還被人坑了錢,衛蘭香差點被氣哭,讓包志儒做了見證,既然陸家不肯還錢,那就以物抵債。
清溪村的漢子一聽要搬走陸家的東西,到底是些年輕人,個個挽起袖子摩拳擦掌,難以遮掩那股子興奮勁。
杜荷花一下子就傻眼了,根本沒想到沈家還會這樣做,可讓她把二十兩拿出來,比割了她的肉都疼,這麽一猶豫,清溪村一衆人就闖入了屋裏。
沈堯青在廚房裏溜達一圈,試圖尋找杜荷花藏錢的地方,可什麽都沒找到,他想起陸文不見了,說不定那二十兩在陸文身上。
而且要是錢真藏在了陸家某處,杜荷花一定會拼命阻攔不讓進屋,以防被他們找到,但杜荷花沒有這樣做。
最後他只得将這口惡氣忍了,開始搬起東西,碗筷不是什麽稀罕的,他幹脆把鐵鍋從竈上搬了下來,這好歹能值點錢。
陸谷依舊躲在柴房裏,聽着外面翻箱倒櫃的聲音,還有幾個漢子砸門摔碗,吵吵嚷嚷說陸家連個值錢物件都沒有。
陸大祥和杜荷花攔着這個擋着那個,哭叫不已。
最後還是包志儒出面喝止亂摔東西的人,說讓他們搬東西抵債,不是土匪強盜來搶砸的,總不能把陸家飯碗都砸光了,清溪村的漢子這才收斂了。
陸谷這會兒回過神,腦子能轉動了,聽見後娘的聲音卻是一抖,等沈家人走了,杜荷花一肚子火沒地撒,肯定會拿他出氣。
他往幹草堆裏縮了縮,跳河是他做過最有骨氣的事,可一旦那股子決然的心勁過去,就再也沒了尋死的勇氣,他只覺得疲累,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茍延殘喘多久。
當真是好的不來壞的來,杜荷花邊哭邊罵進了柴房,她擋不住那些搬東西的漢子,還被推得一個踉跄,心裏頭那個恨啊,就想起陸谷來。
“你個喪門星害人鬼,你怎麽不去死!”她抽出根木柴就往陸谷身上招呼。
陸谷下意識想躲,可聽到那個死字,眼裏最後一點光就散了,他垂下頭不言語,任由杜荷花毒打。
以往只在身上招呼的棍子來到了頭上,陸谷被一棍打蒙了,耳中嗡鳴不已,等那股眩暈感過去後,他察覺到有什麽從額角流下來,很快臉頰就一片濕潤。
恍惚中他聽到了衛蘭香怒氣沖沖的聲音,說這些東西折舊了變賣,加起來連十兩銀子都沒有。
聞言,杜荷花扔了手裏的木棍,走出柴房就叉腰指着衛蘭香破口大罵,罵了沒兩句竟耍起無賴,非說沈玄青占了陸谷便宜,一定要沈家給她個說法,一個東西都不準帶走,還得賠陸谷被淫了的錢,不然,她就在十裏八鄉把這事抖摟出去,讓沈家沒臉做人,沈玄青個淫棍以後也別想娶妻娶夫郎了。
她說話太過粗俗下流,紀秋月急忙拉了小姑子沈雁出去,免得被這些話辱了耳朵。
衛蘭香哪裏能讓兒子背上這污名,不娶陸文了,以後還要給沈玄青再找門好親事,決不能被潑髒水毀了名聲。
看熱鬧的人多少知道是杜荷花狗急跳牆了,滿口胡說起來,可就算是流言謊語,一旦傳出去了,也是能中傷人的。
沈家人正着急要争辯,誰知扶着門從柴房裏出來的陸谷先開口了。
他看了眼杜荷花,接着是陸大祥,又看向院子裏其他人,說:“我跟沈玄青,連話都沒說過一句,更沒有別的。”
陸谷聲音不大,因為又挨了頓毒打不免有些虛弱,可他一出來就頂着滿頭滿臉的血,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也都聽到了他的話。
方才杜荷花在柴房裏打他的時候不是沒人聽到,娘打孩子在所有人看來都不是什麽大事,誰知杜荷花下手會這麽狠。
陸谷看着陸大祥繼續往下說:“你們要貪那二十兩,不想退回去,就栽贓苦主,天底下,怎麽會有你們這種人。”
血色在眼前彌漫,他眼睛因為血水流下來而輕眨,蒼白的嘴唇動了動,還想再說什麽,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再沒了意識。
“快,快救人。”
院子裏一下亂起來,門外看熱鬧的都是一驚,以為要出人命了,偏偏杜荷花臉色鐵青,一點着急都不見。
她幾次三番污蔑沈玄青強占了陸谷,和往死路上逼陸谷沒兩樣,一個雙兒被自己家裏人說沒了清白,傳出去陸谷這輩子就別想有擡頭做人的那一天。
甚至杜荷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陸大祥一句都不見阻攔的,叫陸谷徹底看清了這個親爹。
他活不了了,可沈家人是清白的,無故遭了哄騙,總不能讓別人平白背了這污名。
混亂之中,眉頭緊鎖的沈玄青離陸谷不遠,生死關頭,哪裏還能想那麽多避諱,他兩三步上前就在衛蘭香和另外幾人的幫忙下背起了陸谷,朝安家村的草藥郎中家裏跑去。
——
在一片濃郁的藥味中,頭上纏了一圈細麻布的陸谷睜開了眼睛。他盯着房頂,聽到外面哎呦哎呦的抽痛聲後,遲滞的眼珠子才動了。
有人推開門進來,見他醒來就松了口氣,卻是草藥郎中家裏的夫郎,陸谷這才知道自己在哪裏。
“王阿嬷。”他下意識喊了聲,就想坐起來。
王阿嬷急忙過來按住他,說:“別動,再歇歇,傷得可不輕。”
陸谷聽出來外面痛呼喊叫的人是陸大祥,他有疑慮,但沒有力氣再去詢問,還是王阿嬷聽見外頭的動靜,低聲跟他說是被沈玄青打斷了腿,這會兒正接骨呢。
“要麽說年輕漢子就是太毛燥,一急紅了眼,火氣竄起來下手就不知輕重了。”王阿嬷邊倒水邊絮叨。
他扶着陸谷喝了幾口溫水,猶豫一下,臉上露出不忍的神色,說道:“陸谷,不是阿嬷吓唬你,以後在沈家記得千萬要伏低做小,可不敢頂撞人家。”
見陸谷茫然不解,他放下碗神情更是悲憤:“黑了心的杜荷花把你賣給沈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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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