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貼近

不經意的一瞬,兩人試探的視線交彙,随即都移開眼來。

晏綏是小輩,官位卻比崔發高出不少。不過私下相見的場合,他是臨門一腳的女婿見威嚴的丈人,不講官場上那套規矩。

晏綏問安,崔發覺得擔待不起,颔首微笑,随即便招呼着人往府裏走。

見面還算是平和,崔沅绾松了口氣,誰知下一瞬張氏便出聲驚呼,說着叫衆人浮想聯翩的話。

“哎呀,燈一照我才看清,這兩人穿的衣裳多相似。不說是剛定下婚事,我還以為二人早已成夫妻了呢。這還沒成婚拜堂呢,竟這般心有靈犀。瞧瞧,多般配啊。”

張氏眼眸提溜轉,瞥到崔發身上,卻見他面色陰沉。再轉眼一瞧,王氏和崔沅绾,還有那惹不得的晏學士,臉色都作僵,不知該如何回話。

一句實話,說的旖旎。這對檀郎謝女先前不打照面,今晚是初見,竟都穿了紫色衣裳,挨得近,怎麽看都是一家人的親密模樣。

這話語沒缺漏之處,只是配上張氏隐有所指的稀罕語氣,搭上她那雙充滿好奇的柳葉眼,話意就全颠倒個遍。意外邂逅叫她說得與茍且情一般。

崔發滿臉歉意,在晏綏面前陪笑,說張氏沒讀過書,胡言亂語一通,莫要往心裏去。

“無事。”晏綏開口回道。

聲音低沉穩重,話音似有回聲一般,在崔沅绾耳邊反複回蕩。

晏綏邁步,府門外候着的馬車随即轉彎,在前面一處茶館下等着他。

晏綏邁得步大,背挺得直,與人到中年的崔發走在一起,更顯得身姿出衆,非池中物可比。

王氏張氏轉身跟上。張氏被崔發怒不自威的模樣吓得不輕,後知後覺意識到方才那話的不妥之處。正絞帕子生悶氣時,一擡頭竟看見王氏扯着的慕哥兒朝她做鬼臉。

慕哥兒就愛欺負軟柿子,雖說張氏也受寵,可在家裏唯一的兒子面前半點擡不起頭,處處都得遷就着這位哥兒。

瞧他方才在晏綏面前的慫種樣子,再瞧瞧現在這嬉皮笑臉的猴樣,張氏氣不打一處來,心裏罵了句賊囚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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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氣不敢發到慕哥兒身上,又不能平白咽到肚裏去,張氏靈光一閃,對着崔沅绾一陣嘲諷。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張氏心裏想,說出口的話也是咄咄逼人。

“真是會獻媚,知道晏學士偏愛紫衣裳,自己就挑了件這樣的衣裳。還沒成婚呢,也不覺得臊得慌。”

張氏嘀嘀咕咕的牢騷話,卻不曾想叫崔沅绾聽得清清楚楚。

崔沅绾看着前面與爹爹談笑風生的人,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她确實是随意挑了件衣裳,不曾想誤打誤撞上了晏綏的喜好。

林之培面相敦實,言行懦弱顧慮,卻是個黑心的僞君子。晏綏則是把欲望挂在臉面上的人,心自不會白。與她一樣。

一路上,崔發與晏綏攀談不斷,只覺這年輕人渾身是墨水,這般出衆的人當他女婿是家族之幸。

穿過亭臺,邁過幾條連廊,走進那間布置典雅的房屋。

客人酉時到訪,來了就要用膳。這是崔府的貴客,做事不能寒碜,這頓飯可花了崔發不少錢,為了崔沅绾,為了崔家的顏面。

屋裏擺着一扇花鳥屏風,将男女兩桌隔開。

饒是從小錦衣玉食的崔沅绾都被這大陣仗吓了一跳。二十八道菜一盤盤一盞盞端了上來。

夏日晚悶熱,熱菜涼菜各十二道,湯鍋上冒着熱氣,涼飲下鋪滿碎冰。

“慎庭,這桌上都是你愛吃的,當成自家就行,得吃暢快。”崔發說道。

晏綏噙笑說好。

這般捉摸不透的樣子像極一堵不透風的牆,崔發惶恐,只聽他問了句話,細品起來還帶着幾分不滿。

“都是我愛吃的麽?”

崔發不假思索地點頭說是。貴客來訪,他早派人打探過客人的喜好。

圓桌上是金銀鋪就的饕餮盛宴,崔發正得意在自個兒的豪爽手筆,驀地擡眸,見晏綏眼色陰沉,提着一抹笑,不過是皮笑肉不笑,看得人心驚。

樂上心頭的崔發猛地被澆了一頭涼水。

晏綏又問道:“都是我愛吃的麽?”

這聲比方才更顯不悅情緒。

崔發這會兒反應過來,頗有意味地哦了聲。他真是老了,猜不透年輕人的心思,于是連忙補充道:“放心罷,也是二姐愛吃的。要說你倆可真是生了默契,就連這吃飯的口味都一樣,活像一個人。”

晏綏了然,這會兒才恭敬說道:“崔公不必見外,叫我的字就好。”

菜肴雖好,可一家人的心思都不在美食上面。這會兒筷著才動了幾下,女使就奉上果酒,酒盞落到桌上,這邊才有了聲響。

女眷坐在一桌上沒多說幾句話,張氏覺得胸悶氣短,恨不能長對翅膀飛到外面去,好過忍受面前人家母女相處的場面。

崔沅绾出嫁,王氏面上淡定,擺着當家主母的氣場,實則心亂如麻,不知如何自處。

後院常常起火,張氏那驕縱樣子叫人心煩,慕哥兒也是個不成氣的孩子,大姐走得早,一個家的重任幾乎都落到了崔沅绾頭上。

王氏忙着嫁女拾捯嫁妝,張氏忙着撩撥崔發,整日盼着求個種。兩個娘心思各異,不過面上還是做出和氣模樣。

“二姐,方才你也看見了晏家大哥的相貌,覺着如何?”王氏出聲打破這廂安靜詭異的氣氛,一面給崔沅绾夾起煎蟹片,穩穩落在菜碟裏。

崔沅绾颔首說好,她自然懂得王氏的心思,是叫她趕緊巴結郎婿呢。

王氏一見,心頭大喜,又給崔沅绾夾了塊鲫魚肉。

崔沅绾不愛吃魚肉,八歲時被魚刺卡得不輕,喉嚨差點被割壞。而王氏送到碟子裏的那塊魚肉,白刺清晰可見。

崔沅绾心裏涼意驟起,覺着這場景真真是諷刺又可笑。

她被重生的喜悅砸暈了頭腦,把娘當成心裏的慰藉。上輩子一直叫她忍受林家一堆破事的,是她娘,嫌她成了糟糠妻丢家族臉面的,也是她娘。

王氏逼着自己的女兒,給兒子鋪一條通天大道,給家族賺來聲譽,至于她自己的情緒,王氏向來勸忍。

碟子上躺着的那塊魚肉,數根長短刺交叉。王氏這會兒正給慕哥兒仔細挑着刺,那塊魚肉白淨細膩,魚的前胸肉都落到了慕哥兒碟裏。

這樣的偏見就連張氏都看得清清楚楚,不過張氏也不多關心大房的事。她最近愛吃酸食,都是酸兒辣女,這可是個好兆頭。

張氏也不管他們崔家家族的雜事,低頭吃着那盤櫻桃煎,默默看着大房的笑話,心裏愈發暢快。

盤裏的櫻桃煎少了一半,張氏才舍得開口,問了一句:“婚事有變,晏家都收到了消息,晏學士今晚就來了。怎麽不見林家有什麽動靜?這老實的林家郎也不來看看二姐,先前還說什麽非崔家二姐不娶,難道是诳人的?”

王氏動作一滞,把目光投到了崔沅绾身上。

“林家于我家有恩,爹爹與林公向來交好,私下裏定是會說清楚的。”崔沅绾話裏沒提到林之培,想起那人就覺得晦氣。

崔沅绾心裏悶,眼下宴席上都在吃酒說話,沒人會注意到這桌的動靜。

崔沅绾說自個兒吃得撐,身子實在不舒服。王氏想叫她出去走走,可慕哥兒不願意。一見崔沅绾想起身,趕忙趴到她膝前撒嬌。

“今日多虧了這屋裏的屏風,男女席一隔開,你也方便出去,不用去跟你爹爹特意說一聲。”王氏拉過慕哥兒,好叫崔沅绾起身出去。

崔沅绾朝屏風那邊望去,人影綽綽,看得出來是在吃酒攀談。

王氏見崔沅绾還是猶豫不決,心一狠:“去罷,你爹爹又不會吃了你。再有幾日成婚,你就成了身份尊貴的外命婦。有晏學士給你撐腰,沒人敢說你不是。”

晏綏上門拜訪後,王氏說的話頭就再離不開他,顯然是在撮合。

崔沅绾也知道她的心思,點頭說好,起身悄摸出去。

熱浪驀地竄進屋裏,不待人做反應,又被門扉隔離在外。

“慎庭,秘書少監的事你再想想,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你那信來得突然,林家可不好擺平。”崔發吃酒吃得心熱,倒了一盞茶來一飲而盡。

晏綏說是,只是握着酒盞的力氣大了幾分,指節都泛了白。

方才的那陣風也叫他心悶,只是在崔發面前強撐笑意,看不出半分牽強。

屋外的風吹得人清醒。屋裏雖是放了個冰甕,一陣陣發着冷氣,氛圍卻不輕松。冰都化成水,仍叫人覺着屋裏不涼快。

崔府裏除卻那些雅致的亭臺樓閣,更多的還是花草樹木。進門口是一片翠竹青松,再往裏走,連廊兩側栽的都是榆柳。

連廊頂镂空,紫藤攀爬其上,春夏低垂,秋冬留下些枯枝枯藤。後院種的是棣棠,就連幾位娘子的屋裏也都有插花。

崔沅绾在連廊裏晃悠,走來走去,滿是無趣,索性在廊內的長椅上坐下,手攀着欄杆,朝外看着那幾株細柳。

風吹得柳葉飄落在地,也把她本就細亂的心緒吹得更綿延。

難得有放空的時候,崔沅绾望着遠處愣神,一時竟沒注意到身後壓了道黑影,逐漸逼近。

“渝柳兒。”

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似是座沉山,從身後朝四周碾|壓過來,讓人驚得大氣不敢喘。

崔沅绾身子一僵,不知作何反應。

身後人手指點過崔沅绾髻邊的垂珠步搖,稍稍用力一揚。随即,珍珠垂珠就肆意晃蕩起來,與篦子相撞,混着夾雜些許喧鬧的風聲,旖旎不堪。

“轉過來,讓我看看你。”身後人開口,明明語氣是那般從容溫柔,卻總叫人能聽出其他的意味來。

這樣通身氣派的上位者,不會給人拒絕的機會。

渝柳兒,是崔沅绾的小名兒,只有王氏知道,不過早已沒被叫過了。

身後那人也不急,離得近,就站在那兒等她。

崔沅绾心裏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

入目的是一身紫袍。

實在離得近,夜裏明明有蟬鳴蛙叫,可她只能聽見自個兒的呼吸聲。

晏綏身上是雪松冷冽的氣息,好似是冰窖裏出來的人一般,卻莫名與燥熱的夏夜相合。

一聲輕笑傳來,崔沅绾微怔,還沒反應過來,下颌便被他随意挑起。

她順勢擡頭,望見的是一雙死死盯着她的眸子,深不見底,毫無波瀾。

晏綏身上載着清盈的月色,明明該像下凡的神仙,可崔沅绾只覺着這是位從陰曹地府裏爬出來的閻羅。

就那麽死死地盯着她,讓崔沅绾想起那些啄食腐屍的鷹隼,生來就是陰鹜的,寒冷的。

晏綏仔細打量着指節挑起的這面臉盤,食指抵在崔沅绾的下颌,指間點過的肌膚,隐隐顫着,恰似此刻搖曳的細柳樹,一枝一葉都在向風求饒。

晏綏也聽見了身下人無聲的求饒,可他并未理睬,反而摩挲着圓潤的下颌,就像逗貓一般。

“乖就好。”晏綏輕笑道,手中力度卻并未減小。

作者有話說:

評論空空,我心空空。我心空空,存稿空空(哭唧唧求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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