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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 他們找了家賓館,把東西存進去。為了防止被人認出, 特意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車, 到D市的另外一面落腳。
在前臺登記的時候,王高瞻有種難言的,偷偷摸摸的羞恥感。面對別人的詢問, 不敢說太多的話。他想王熠飛小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
第二天早上,王熠飛說要去醫院拿報告。
半個月前王熠飛買了兩份全面的體檢套餐,領着他一起去醫院做了詳細檢查。前段時間醫生讓他們去補做了幾項,之後又讓王熠飛過去複查。
王熠飛以為是醫院在巧立名目亂收費,忙碌起來, 一直忘了去領。
中午12點左右, 王熠飛沒能按時回來, 王高瞻便自己退了賓館, 将東西都搬到街上。
他想的是, 那家賓館的隔音太差, 三更半夜還會聽見不知從哪裏傳來的玩鬧聲, 導致王熠飛整晚沒睡着覺。他們今天可以換家貴一點的酒店, 或者重新租一套房子。
他拿着手機在網上搜索房源。
然而軟件的功能他用不太習慣, 各種彈窗和授權聲明更是讓他感到無從下手,對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拗口的細則解釋辨認許久,最後還是謹慎選了“不同意”。
他擡起頭, 看着前方來來往往的人群,想找一個年輕人詢問, 垂眸掃了眼自己身上被汗漬浸透的衣服, 鼻子嗅了嗅, 又不大敢上前。
謹慎地在屏幕上點來點去, 不小心切進一個系統推送的新聞頁面,順道看了眼,發現裏面說的人有點耳熟。
王高瞻曲折地找到原新聞,看完陶睿明發布的那條采訪視頻,立即将鏈接發給王熠飛。
“阿飛,這個是你朋友嗎?她好像有點麻煩。”
王熠飛依舊沒有回複他的信息,從早上開始一直處于失聯的狀态。
王高瞻死死盯着聊天框,擔心自己的過度幹涉會導致王熠飛的反感,遲疑許久,還是沒有撥打電話過去。
他在原地枯坐了一個多小時,始終沒等到王熠飛的回信,擡眼見不遠處的早餐攤要收攤了,老板正在半價叫賣沒清空的白饅頭,趕緊拿起錢包過去買了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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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麽一個轉身的功夫,一道黑色的人影從他行李堆邊上沖過,随意挑揀了幾個小包,又飛也似地跑了。
王高瞻看着那逃竄的人影登時愣住了,一直聽王熠飛跟獄友說當代治安是如何的好,監控布滿城市的各個街道,沒想到還能遇上當街搶劫的事。
他走了兩步,想去追,回頭看着剩下的行李,又急急停步,手裏拿着兩個饅頭,兩邊徘徊,焦灼地發不出任何聲音。
還是邊上騎電瓶車的路人代他高吼了一聲:“抓賊啊!媽的那黑衣服偷東西!”
等王熠飛回來的時候,王高瞻正站在路邊和警察做筆錄。
他兩手攪在一起,眼神散亂,站姿中帶着強烈的局促不安,時不時低頭查看手機,心神不寧,全靠邊上的熱心路人幫他回答警方的問話,描述小偷的長相跟案發時的具體經過。
王熠飛見到那幾個穿着警服的人,還有拽着王高瞻手臂的市民,還沒聽見他們的對話,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僅僅幾步路的距離,面上的血色就因驚恐幾乎退盡。
他跑上前,用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畏懼顫聲詢問:“他怎麽了?”
警察瞅他一眼,說:“行李放在路邊被偷了。你是他兒子嗎?”
王熠飛體溫發涼,腦子卻是發熱的,轉了個方向,不經思考地責問道:“你為什麽不在賓館裏待着?”
王高瞻張開嘴想解釋,不知所措地道:“阿飛,我就想去買個饅頭……”
看着兒子滿身發虛汗的憔悴模樣,後面的話陡然空了,眉毛下耷着,頹然地說:“對不起啊,阿飛。”
警察小哥看不過眼,幫腔了句:“那麽兇幹什麽?老人家嘛。不舍得多續一天賓館所以坐在外面等你,在太陽底下都曬大半天了,沒吃午飯,餓了過去買個饅頭的功夫,包被偷了。你怪他有什麽用?”
王熠飛低下頭沉默,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王高瞻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每次都會讓他變得那麽不體面,忙打圓場說:“我的問題,我的問題。警察同志你別怪他。”
警察小哥看着兩人無奈搖了搖頭,大抵是覺得王高瞻的反應太過卑微,拍了下他的肩膀說:“您別這樣,跟您沒關系。”
王熠飛堅持不去派出所,警察小哥不想加深他們兩人的矛盾,就沒勉強,讓他們登記了信息,又簽了名,說找回失物再通知他們。
好在被偷走的那個包裏沒什麽貴重物品,也沒有任何重要文件。
王熠飛拎起地上的袋子,一言不發地在前面帶路,又回了之前那家賓館。
王高瞻不敢說話,跟在他身後進了房間。等關上門,主動擰開桌上的水瓶遞給他,看着他接過後在床邊坐下,敏銳意識到他今天的情緒不對,懷疑是因為自己招惹到了警察。
進了兩趟廁所洗手,出來後才提着一口氣找他聊天。
王高瞻察言觀色地問:“我們以後還住在D市嗎?是要在附近重新租個房子嗎?”
他對D市不熟悉,目前也沒感受到這座城市的魅力,不過王熠飛貌似很喜歡,他在全國各地走了那麽多年,才選定這個地方。
王熠飛沒有回答,低頭整理袋子裏的東西,将自己的繪畫工具都摸出來擺在床頭。
王高瞻忽然想起自己還買了一瓶牛奶跟一個粽子,從邊上的小包裏摸出塑料袋,紮好吸管送過去,讨好地說:“午飯吃了嗎?爸爸給你買的。”
王熠飛頓了下,沒看他,只是搖頭說:“你吃吧。”
“這家賓館不大好。”王高瞻磕磕巴巴地說,“我們明天換一家,爸爸身上其實存着點錢,身體也還行,可以去找工作。”
王熠飛借着彎腰的動作側了下身,王高瞻跟着彎下腰,想看他的臉,王熠飛卻直接站起身,拿着東西去到床前的書桌旁。
王高瞻就知道他在躲着自己,怔然片刻,沒有跟過去。
“你畫畫得真好,小時候我就覺得你有天賦。”王高瞻努力尋找着會讓兒子高興的話題,轉道誇獎起何旭,“其實以前何旭給我寫過信,說你初中畫畫拿過省級的獎,特別了不起。”
說完他才想起來,何旭當下的境況并不好,A市那邊剛出了一團惱人的爛事,估計不容易擺平。
王高瞻又說:“你以後可以重新考個大學。你想去學校學畫畫嗎?爸爸覺得你那麽聰明,一定可以的。那我們就把房子租在學校邊上,爸爸可以擺個小攤,你吃不習慣食堂,我每天給你送飯吃。不用擔心爸爸,我可以照顧自己。”
王高瞻以前是個會計,80年代末上的本科大學,如果不是被時代埋葬,現在也該已經出人頭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茫茫不知去處。
他緩步走過去,站在王熠飛身後,用自認為最溫柔的态度問:“A市的房子我們可以賣了,重新買一套小點的。你想回A市也可以,想留在D市也可以,爸爸都支持……不過韓松山如果知道你還留在這裏,可能會來找你麻煩,我們需要買在遠一點的地方。”
王熠飛整理袋子的動作變得粗暴,看起來并沒有因為他的許諾而感到開心。對所謂的未來沒有絲毫期待。
王高瞻還在問:“阿飛,你未來想做什麽?有什麽願望嗎?”
他一手搭上王熠飛的肩膀,後者回過頭,眼神是涼的,說出的話是冰的,字字帶着刺,是王高瞻極為熟悉又極為陌生的那種兇狠。
他一字一句,咬着後牙槽認真地說:“我希望韓松山去死!”
王高瞻從來沒在他身上看到過那麽重的戾氣跟殺意,怒氣逼得他眼睛發紅,五官猙獰,有種趨向失控的癫瘋。
“何叔人那麽好,有什麽用?他死得不明不白,到現在還要受人指摘。韓松山呢?他只是動動筆,就讓多少人生不如死?到今天想害誰就害誰。我們再怎麽努力想要達成的願望在他那裏勾勾手就可以做到,他還可以活到60歲70歲100歲,逍遙法外去禍害更多的人!”
王高瞻喉嚨發澀,看着他嘴唇一張一合,耳邊忽然響起一道尖銳的嘶鳴,壓過了所有的聲音。他苦思冥想,痛恨自己的蠢笨,只能幹巴巴地勸說:“你不要這樣想……”
“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我過的什麽生活你也不知道!你殺了人就去坐牢,每天工作改造什麽都不用想!被他們圍在中間羞辱的人是我,被人當垃圾一樣避之不及的人是我,出了任何壞事老師第一個想到的人是我!我沒有尊嚴沒有家,我撿垃圾桶裏的東西吃連條狗都不如,狗搖搖尾巴還有人會覺得它可愛,我就算是哭他們也覺得我惡心!受懲罰的是我可是我明明什麽也沒有做錯!是何叔在幫我是他在幫我!結果呢!憑什麽?憑什麽我們要一輩子受苦?”
王熠飛甩開他的手,多年來的委屈如山洪般爆發,情緒驟然間崩潰,将他的理智跟涵養都撕絞成碎屑:“我沒有以後,我只想韓松山現在就去死!”
他口不擇言地說:“為什麽你當初殺的人,不是他?”
王高瞻這輩子有過兩次生不如死的經歷,每次都覺得靈魂落在地上被碾壓,成了齑粉,又随着風飄回到自己身上。
可那不是原來的東西了,裏面含着粗細不一的沙,一粒粒磨得他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在發疼。
他想說,不是他想殺誰就可以殺誰的,他沒有權力決定任何人的死活。
他殺了人,為此坐了17年牢,也做了17年的噩夢,失去自己的青春、前途、未來,讓自己的兒子從小遭受社會的非議,他從此擡不起頭、直不起腰,沒有資格述說自己的苦悶。
殺人是不該輕易說出口的話。
他想這樣告訴王熠飛,又發覺自己沒有足夠的立場。
當年他選擇了屈從于仇恨,如今又要怎麽告訴王熠飛,他應該學會放下?
縱然他可以接受所有加諸在自己的身上的嚴酷懲罰,可連累自己的兒子遭受了本不應該的苦難,這些痛苦在此刻反噬回來,如同一把利刃将他剖得面目全非。
王高瞻心痛如絞,與對方含淚的眼睛相對,感覺自己的人生又一次失去了目标,大腦變得混沌,無論如何也組織不出語言,只有王熠飛能施舍他一點力量。
他先道歉:“對不起。”
王高瞻心想,只是他開口,自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可是王熠飛安靜注視着他,情緒冷靜下來之後,依舊沒有恢複從前的體貼,他動了動嘴唇,好像有許多想說,最後一聲不吭,背起包走出門,再也沒回來。
王高瞻在賓館裏等了他兩天,沒等到他的消息。才終于确認,王熠飛就這樣抛棄了他。
當時的那種寂靜似乎彌漫到了車內。
何川舟目光游離地看着車窗外,說:“他不是那個意思,他一直想跟你道歉……可能又害怕跟你和解,到時候讓你再傷一次心。”
“我知道。”王高瞻點頭,輕聲說,“可是我真的怕他會去找韓松山。”
王高瞻跟鄭顯文認識,其實是在更早以前。
兩人都在A市南區的監獄裏服過刑。平時不常見面,也沒有過交談。真正熟悉起來,是在這件事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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