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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顯文很想跟別人說說母親的事。
等他從那荒謬的傲慢與自私中清醒過來, 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冷靜思考,發現對比起韓松山, 或許還是自己更為的面目可憎。
韓松山對鄭盡美的影響, 在18歲之後就暫時封存了,而母親要背着尚不能開口說話的他開始新的生活。
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姑娘,沒有經歷過高等教育, 缺乏生活常識,甚至不怎麽識字,要怎麽在陌生的城市裏立足?
那種慌亂跟動蕩鄭顯文一輩子無法體會。
他開始懂事的時候,鄭盡美已經有相對穩定的收入,雖然那種收入是母親一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換來的。
他也有過聽話的時期, 不過很短暫。上幼兒園、小學之後, 發現自己跟身邊人之間存在着莫大的差距, 說的話逐漸變得不動聽。
“我一直覺得我媽太卑微, 好像天生低人一等。我不明白她為什麽對誰都低聲下氣, 明明不是我的錯卻非要我隐忍。”鄭顯文回憶着, 眼神陷入恍惚, 低聲細語地說, “小學的時候, 老師說做人要有骨氣。對是對、錯是錯,要敢于堅持自己的想法,敢于維護正義。我當時一聽, 心裏頭很自卑,認為我媽是那種沒有骨氣的人。她承受不了任何困難, 也熬不住什麽酷刑, 遇到什麽考驗, 她肯定是第一個放棄的人。”
他并不在意其他人的反應, 只是需要一個獨白的空間。
脖子撐得酸了,鄭顯文低下頭,接着說道:“我剛上小學那一年,她在學校附近的一棟自建樓裏租了個小小房間。只有三十多平米,沒有獨立廁所,也沒有獨立廚房,不過房租便宜,一個月只要80塊錢。房東動不動就說要趕我們走,給我們立了很多規矩。”
他指了指手臂上的一處不明顯的疤痕:“有次房東的孫子欺負我,我氣不過跟他打起來。我扯他的頭發,他咬我的手。我媽聞聲過來想要拉開我,又不敢動對面的人,只能不停掰我的手指,抽打我的後背。對方有恃無恐,下嘴特別狠,直接咬出了血,我也倔強,死活不肯松手,後來家長都圍攏過來才把我們分開。”
鄭顯文用手指摩挲着平坦的皮膚,曾經被他視為證據的傷口早就已經愈合,除了顏色有些泛白之外,看不出原先猙獰的傷勢。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我媽問也不問,按着我的頭讓我道歉。我不同意,她紅着臉當着所有人的面訓斥我。這事兒我永遠會記得,不過多少年都烙在我心底了。我第一次體會到被人把尊嚴踩在地上,是我媽帶給我的。”
黃哥欲言又止,想起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孩子,該懂的道理都懂,不再需要開解了。
鄭顯文兀自往下說:“我媽的生活特別忙碌,我平時也要上學,不常見到她。早晨不到5點她就起床了,打完工回家給我做午飯。不過時間一般跟我對不上,只有晚飯我們能湊到一塊兒吃。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我不想跟她一起吃飯,總是等她吃完了才上桌。我媽起初會等我,但她犟不過我,只能放棄。這個習慣維持了兩個來月,我們的關系才有所緩和。”
鄭顯文以前會對自己的倔強感到驕傲,因為無往不利,每每看見鄭盡美為此神傷,還會有一種報複的快感,卻從不去思考背後的原因。
鄭盡美對自己的夥食從來都是對付了事,大多數時候吃的是饅頭跟鹹菜。潦草填飽肚子後,又要匆匆趕去餐廳幫忙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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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異常的瘦弱,頭發枯黃,穿着十幾塊錢的地攤貨,還幾年都不換一件新衣服。
那段時間她經常坐在門口,無聲地注視着鄭顯文,眼神深沉隐晦,帶着一種難言的遲疑。
鄭盡美或許很想跟他道歉,可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需要先解釋自己的處境,然後才能闡述她的理由。可是緊跟而來的是社會的階級跟規則。
她沒有辦法告訴她兒子,在人人平等的社會裏,錢有時候也能決定人的地位。
她只能在夜裏用力抱着鄭顯文,關心他的傷口,以此表示自己的愧疚。
不過她确實後悔了,沒過兩個月,就帶着鄭顯文搬了家。
她以為這事可以就此翻篇,對鄭顯文來說,顯然不行。
鄭顯文說:“因為搬家,她丢了一份相對輕松的工作。不過好在小學的花費不高,她攢了一部分存款,供我上初中。”
他們之間的相處有些微妙,不過勉強還能維系。簡單概括是單親媽媽跟他的叛逆兒子。
鄭顯文雖然有些看不起鄭盡美的懦弱,自覺還是愛她的。
問題出在初三畢業那一年。
鄭顯文的中考成績一般,沒能繼承到什麽優良的學習基因,只考上一所末流的高中。鄭盡美為了方便他求學,又把家搬到學校附近。
鄭顯文對她效仿孟母三遷的做法感到可笑,認為她在無謂強求自己做一塊好料。但是他在幫忙搬運家具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張韓松山的照片。
鄭盡美将照片藏在縫紉機的小格子裏。
那臺機器歷史悠久,幾次損壞又被搶修,早已承擔了遠超它工作年限的壓力。鄭顯文本來想扔了它,不料發現這張鄭盡美年輕時的照片。
裏面的鄭盡美笑得腼腆又溫柔,将頭靠在韓松山的肩膀上,後者的表現相對淡漠,只有唇角很淺地向上勾着。
鄭顯文對着上面的人臉看了許久,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父親長這個模樣。
他一寸寸摸着自己的臉,比照着面部的骨骼跟輪廓,心下覺得自己跟韓松山長得很像。
鄭盡美對父親這個身份的說辭是對方已經死了,連名字都沒向他透露過。鄭顯文猜這人要麽是真的死了,要麽是個負心漢。
他偏向于第二種可能。
畢竟他跟着母親姓,而鄭盡美對自己的丈夫從來羞于啓齒,偏又悄悄留着他的照片。舉止耐人尋味。
不過他想鄭盡美長得不漂亮,腦子也不靈活,估計遇不上什麽有錢人。這個男人不僅缺乏責任心,多半還很貧窮。所以只在私下感受了幾天來自血脈親情的呼應,就将事情抛之腦後。
高二的時候,他在電腦課上随意搜了下寫在照片背後的名字,搜索引擎跳出諸多的相關新聞,他看清內容後吓了一跳,才知道韓松山這個人是世俗意義上挺了不起的成功人士。
鄭顯文懷着失速的心跳反複辨認着網頁上的照片,發現韓松山雖然胖了,面部線條變得柔和,五官原先的特征也被弱化,但還是能依稀看出原先的長相。
他又去找韓松山年輕時做記者的照片,确認了這就是跟鄭盡美拍照片的人。
他沒有告訴鄭盡美,而是從櫃子裏拿了零錢,偷偷買了去D市的火車票,照着新聞裏寫的地址找到韓松山的公司,在門口守株待兔一樣地等他出現。
時至今日,他仍舊震撼于自己的莽撞跟大膽,同時還有難以估量的愚蠢。
鄭顯文開口,全是對自己的譏诮:“我沒想過他是不是結婚了,有別的小孩,也沒想過自己是不是他親生兒子。我當時腦子發熱,想的都是一些離奇又好笑的故事,自以為是地覺得,韓松山見到我會覺得高興。不過,韓松山确實比我鄭盡美會僞裝得多了。他惺惺作态,擅長把握人心。”
鄭顯文是在公司門口攔下的韓松山。他什麽都沒說,只是背着包擋在韓松山的面前。
當時對方身邊還有別的同事,奇怪詢問他要做什麽。
他指了指韓松山。後者在他臉上端詳了數秒,察覺到什麽,不動聲色地讓同事先上去,自己領着他去附近的咖啡店。
鄭盡美的生活貧窘而單調,日常能吃上一頓烤雞可樂已經是難得的獎勵,咖啡對鄭顯文而言是一件沒有概念的奢侈品。
他坐在桌子後面,看着服務生将菜單遞過來,完全讀不懂上面的品類,視線在價格欄上滾了一圈,最後裝模作樣地點了杯冰美式。
拿到手後發現咖啡很難喝,苦得他不習慣。瞄一眼對面的人,不想表現出來,面不改色地将杯子握在手裏。
韓松山全程在觀察他的反應,他當然竟然毫無察覺。
兩人安靜對坐着,韓松山不想跟他浪費時間,主動開口詢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他說話的語氣柔和輕緩,同時又不失男性嗓音的厚度,有點像書裏學過的,暖陽的味道,極具迷惑性。
鄭顯文聽得愣了下,理智沉浸在見到父親的狂歡裏,直白将自己的結論說了出來,全然沒注意到韓松山的表情有細微變化。
“你可能是我爸爸!我媽叫鄭盡美。”
韓松山迷茫地說:“我不認識什麽叫鄭盡美的人。”
鄭顯文從包裏拿出照片,韓松山仔細看過,露出震驚又遺憾的表情,說:“她以前叫鄭秀枝,你怎麽會是她的孩子?”
鄭顯文咧嘴笑了一下,擡手在兩人之間比劃:“我們很像,你覺得呢?”
韓松山神色動容,露出很是懷念的表情,手指摩挲着褪色照片上的女人,嘆了口氣,悵然問道:“她現在怎麽樣了?嫁到好人家了嗎?”
“不是很好,她一個人過。沒有學歷賺不了太多錢。”鄭顯文見他神态中寫滿了“別有隐情”四個字,順着他的意願問出口,“你當時為什麽要走啊?我媽……才18歲就生下我了。”
“爸爸”這個稱呼他叫不出口,不過他已經對這人感到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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