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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盡美跟鄭顯文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第一次清晰顯現。
從那時開始, 她大概意識到鄭顯文的想法出現了嚴重的問題,于是開始嘗試用不同的方法與他進行溝通。
然而鄭顯文已經不是七八歲能聽話的孩子了, 他在人情世故上或許比鄭盡美看得更多。
他相信人性的險惡, 通透利益的誘惑,同世上的大多數人一樣喜愛金錢且不加掩飾,不認為自己有什麽錯誤。聽到鄭盡美耐着性子給他講述一些華而不實的大道理, 只覺得鄭盡美空活30多歲,卻無比的幼稚天真。
兩人之間其實很少爆發争吵,鄭顯文每次聽她說話就會捂住耳朵拒絕跟她溝通。煩躁的時候,甚至連她好聲詢問“要不要吃水果?”、“放假回家想吃什麽?”之類的問題都懶得應對。
高二寒假,兩人因為放假多出了一點相處的時間。縱然鄭盡美極力克制, 在鄭顯文不正常的抗拒中仍舊感到精神崩潰。
她一怒之下沖着鄭顯文嘶吼讓他走, 鄭顯文當即背着包離開, 失蹤了一個多星期。
鄭盡美承認, 她沒有贏面, 只能選擇妥協。
她如同一個走到絕路的賭徒, 對鄭顯文投入了全部的籌碼, 即使知道勝利的希望渺茫, 仍舊不願意離開賭盤。
她不知疲倦地加碼, 不計回報地付出,試圖讓鄭顯文回心轉意。
她在對待兒子的事情上,遠沒有當初離開韓松山來得決絕。
而鄭顯文能如此有恃無恐, 是因為他可以去D市找韓松山。
起初他還會編造一兩個理由去唬騙鄭盡美,後來連這精力都懶得付出了, 到了高三, 甚至敢逃課去D市找人。
每次他出現, 韓松山都會客氣招待, 不過大多數時候是推脫工作太忙,讓助理幫忙陪同。
有一次,韓松山領着他去一家高檔場所吃飯,偶然碰到一位熟人。
韓松山與他寒暄了幾句,見對方一直有意無意地掃向鄭顯文,便笑着介紹說:“這是我老家一個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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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顯文站在一旁沒說話,簡單朝對方點了下頭。
等人走了,韓松山攬住他的肩膀,靠近他耳邊解釋,說他不介意對外宣告兩人的關系,可是這樣會影響公司的穩定,畢竟他已經結婚并有別的小孩。
鄭顯文心下感到有些可惜,但體貼地表示自己能夠理解。
他明白如今鄭盡美不适合做韓松山的妻子,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太大了,沒有辦法一起生活,何況當初主動放棄的人還是他媽媽。
從餐廳出來之後,韓松山開着車帶他在市中心閑逛。
看過幾次,大城市的繁華街景已經不能像當初一樣讓他感到震撼。燈紅酒綠其實大抵也都相同。
韓松山的車停在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前,指着對面的巨幅廣告屏,同鄭顯文說:“人跟人之間是有階級之分的,人人平等只不過是一句漂亮話,也許一百年後、一千年後能實現,但絕對不會是現在。只要有階級,就必然有高低,你要明白自己想做什麽人。”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韓松山那家公司的宣傳廣告。
鄭顯文降下車窗,仰頭注視着屏幕,片刻後又看向路邊等待紅燈的行人。
烏泱泱的人潮裏,一些人麻木而空洞地站着,一些人互相牽着手卻疲憊得一言不發,還有一些人則同他剛才一樣,在看對面的高清廣告。
“我追求成功,是因為不甘于庸俗。”韓松山的話仿佛有魔力,他看着鄭顯文,眼中精光閃爍,随着微笑的表情,眼睛在面中肌肉的牽動下稍稍眯起,“我剛到D市的時候,就告訴自己,如果這是一個獵場,我要做站在羊群頂端的那匹狼,讓獵物們只能仰着頭看我。”
他的野心讓人感到心潮澎湃。因為他是個成功的人。
鄭顯文聽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聲,直到韓松山将他送到車站門口,還沉浸在那種難以自拔的亢奮中。
臨走時,韓松山跟以前一樣,給他留了五百塊錢。
鄭顯文唇齒幹澀,說到這裏擡手撫了下嘴唇上的死皮,又用舌頭舔了舔。舌尖嘗到一絲微弱的血腥味。
他平靜地說:“韓松山有一點說的沒錯,社會的規則是不公平的,因為人心本身就不可衡量。它的标準是偏失的。”
鄭盡美在他身上花費了無數倍的苦心跟無數倍的金錢,他的天平卻輕而易舉地偏向地位更高的韓松山。
他覺得韓松山大方,鄭盡美小氣。
所以韓松山代表着正确與愛,鄭盡美則代表着偏執與天真。
跟韓松山在一起的時光讓他感到無比的快樂。沒有學業的壓力,也沒有經濟的負擔。韓松山從來不會拿各種瑣碎的事情去困擾他,甚至完全不放在心上。
這讓鄭顯文産生一種,只要他是韓松山的兒子,他天生就比別人成功的錯覺。
這極大地滿足了他過往十多年都不曾得到過的虛榮心。當初因貧窮而不得不抛卻的自尊也撿拾了回來。
沒有人會讨厭有錢的快樂,鄭顯文不是智者,他驟然擁有,迷醉其中。
他的成績本來就不好,受韓松山的影響更加沒什麽興趣學習,如果不是為了給鄭盡美一個交代,可能連高考都不想參加。
成績出來後,不出所料,他沒考上本科,剛剛飄過專科線。
鄭盡美還在勸他複讀跟填報志願之間徘徊不定,鄭顯文遲疑中打電話詢問韓松山的意見。
“讀不讀書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個人的能力。”韓松山輕描淡寫地說,“我只看重有能力的人。”
鄭顯文的答案其實早就已經下好了,只是當時他沒有聽出韓松山的言外之意,以為他是贊同自己,所以堅定地選擇了不讀大學。
·
“我不希望讀十幾年書,最後跟我媽一樣,找一份幾千塊錢的穩定工作,每天給別人當牛做馬,過緊巴巴的生活。連給自己買件稍微貴一點的衣服,都要翻開賬本左右計算,一輩子不能解脫。這樣活着太卑微了。”鄭顯文說,“我是這樣跟我媽說的,差點沒把她氣死。”
鄭顯文的情緒裏并不帶太多憤怒。他沒什麽好生氣的,早就已經認識過自己的愚蠢。
韓松山那批量派發的慈祥和善,就像有毒的盜版産品,害人不淺。正是因為自己的愚蠢,他對這批不合格産品照單全收。
他調侃着道:“你看韓松山多聰明啊,他從來不做讓我讨厭的事情,也不用對我負責,自己過着逍遙自在的生活,讓我媽和我自己承受苦果。可他還能獲得我的感激跟崇拜。”
何川舟讓人端了杯水進來,擺在鄭顯文面前。
他用手碰了下,低頭凝視水面浮動的虛影,沒有端起來喝。
高中畢業之後,鄭顯文過了段自在快意的生活。他有點得意忘形了,暴露了他跟韓松山之間的聯系。
當然也可能是他過于高傲,不屑于維護這個謊言。
鄭顯文回憶着說:“我媽知道後,覺得是韓松山帶壞了我,挑唆我不念大學,于是去找韓松山大吵了一架。我接到消息過去把她帶回來,回到家後兩人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沖突。”
鄭盡美從沒發過那麽大的火,不過鄭顯文已經不大記得當時争吵的內容了。他忘乎所以,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大好前程。
“我說。‘你這樣很丢人’,‘希望你能體面一點’,‘不管是什麽原因,過去就讓它過去吧,為什麽還要抓着不放’……之類的吧。”
鄭顯文聲音幹澀,說着扭頭朝邊上看了一眼,好像剛才不是自己在說話,而是什麽人在他耳邊低語,讓他感到精神恍惚。
“反正什麽屁話我都說了。”
黃哥跟張隊一臉肅然地聽着他說。劇情進展到這裏,姿勢接連換了好幾個,表情也因不能罵人而越發陰沉。
如果這是他兒子。
他會打死他。
“後面的事情,你們應該有所了解。”鄭顯文緩緩阖了下眼,聲音低啞,端着杯子喝了口水。
可能是鄭盡美看清了他的真實面目,也可能是明白自己已經無藥可救,從這之後,她清醒了一點,不再一切圍繞着鄭顯文打轉。
鄭顯文也沒在韓松山那裏撈到多少好處,後者以磨煉為借口,讓他先在A市自己打拼,站穩腳跟。
韓松山是個極其現實的人,他只看誰對自己有用,是不是兒子不是最關鍵的,畢竟他不只有一個孩子。
鄭顯文想向他證明自己,這樣才能獲得他手上的權利。
韓松山當初是靠口才嶄露的頭角,鄭顯文跟着他學習了一段時間,分明感到自己也有相同的天賦。剛開始也确實一切順利,他輕松籌集到了足夠的啓動資金。
然而他沒有吃苦的決心,也不懂市場分析跟企業運營。別人是萬事開頭難,到了他這裏,是除了開頭一切都難,很快就迎來了徹底的失敗。
他不認為這是自己的錯誤,且在數次嘗試中給自己制定了一套職業道德準則。他創業,但是不詐騙、不傳銷。
他自認為問心無愧,但就跟他依靠人性的貪婪來斂財一樣,因貪婪而失去財産的人同樣不認同他的判定标準。
鄭顯文想起什麽,笑了起來,可惜一瞬而過的溫情過于短暫,笑意消失時,他的唇角還翹着,導致僵硬的表情變得極為古怪:“中間出過事,我媽還是過來照顧我了。她好笨啊,韓松山就從來不會出現。”
饒是如此,他依舊沉浸在韓松山給他編織的出人頭地的美夢上。
他一頭猛地紮進那被金錢包裹得流光溢彩的陷阱裏,魔怔地沉迷其中。被韓松山利用,入獄頂包也沒徹底清醒。直到鄭盡美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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