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遺書

曲照腳下一頓。

可還未等她反應，傅宗羨攬着她便繼續往前走。

他們出了工廠上了車。

看了眼時間，不到六點，傅宗羨給于堯發了個信息，随後報了警，舉報這裏有吸毒人員。

在車駛出時，似乎是想了什麽，他又給于堯發了個定位，撥了個電話過去:“這個廢棄工廠的108宿舍裏住的母女，你盡快找個合适的地方安頓她們。給女人安排一份合适的工作，還有孩子，從現在開始，她的所有讀書費用，我承擔。”

車窗外，路燈發出的微弱光亮透着窗照了進來，借着那時有時無的光亮，曲照看着他。

昏暗中，她看不太清楚他的輪廓，可雙眸卻能準确勾勒出那每一處線條。攜着情緒時的剛毅，眉目放松時的柔和，他的每次颦眉、每次凝眸、每個表情，都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腦海裏，怎麽也抹不去。

“怎麽？”傅宗羨剛好挂了電話，餘光瞥到她在看自己，側頭對上她的視線。

曲照一愣。幾秒後，如實道:“就是覺得，你不把錢當回事的時候，挺有魅力的。”

傅宗羨定定看着她，斜挑眉角，嘴角噙笑:“其他時候就沒魅力了？”

他的暗示意味太過明顯，曲照臉頰一熱，正要開口說什麽，身側，傅宗羨忽然垂首，身體微弓，昏暗中，她看到他擡手按住了胸口，還沒來得及反應，耳邊傳來粗重的呼吸聲，聽起來很痛苦。

曲照一驚，可抱着曲陽，她的行動不便，只能伸出一只手去拉傅宗羨的手臂，但剛碰到他，便被他抓住手腕按在了他的腿上。

“怎麽了？”她緊張地問。

“沒事……”因為說話，粗重的呼吸聽起來更急促、更清晰，傅宗羨的右手緊緊按着胸口。

“傅宗羨……”曲照忽然很害怕，聲音顫抖。

傅宗羨喘息着擡頭看她，眸底意味不明。

不知過了多久，他平複下來。凝着她，問:“慌什麽？”

曲照咽了咽口水，一顆心慢慢放下。

“怕我死了？”

曲照猛地抽回手:“別瞎說！”

傅宗羨氣息悠長地笑了:“還真是怕我死？”

“傅宗羨！”

“好好好。”他也沒什麽精力再逗她，确實有些累。

雖然因為工作，他早就勞累成習，但這幾天，真的格外累。

目光從曲照的身上移開，他看着張着小嘴巴正酣睡的曲陽。

車一路平穩地開到傅家大門口停下，傅宗羨擡手捋了捋曲照散落在肩上的長發，說:“你們先回去，我還有點事。”

“現在？”曲照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

傅宗羨揚眉:“放心，不是去會女人。”

“我說什麽了嗎？”曲照伸手開車門，被傅宗羨一把拉住:“那我要真是去會女人呢？”

“随你的意。”掙脫他的手，曲照抱着曲陽下車。

望着那抹嬌柔的背影逐漸走遠，閃進家門，傅宗羨的嘴角慢慢挑起個笑。

支着額，他拿起手機，撥通了陸微陽的電話:“還在醫院嗎？”

“能不在嗎？”那頭，陸微陽的聲音有些沙啞，“夜班呢。”

“我現在過去。”傅宗羨說。

挂斷電話，他擡頭朝駕駛座的司機說:“去祁南醫院。”

曲照一進家門，幾個傭人便圍了上來，尤其是在看清楚她的懷裏抱着曲陽後，她們越發激動了。

田嫂更甚，兩行眼淚瞬間落了下來。她一遍又一遍撫摸着曲陽的頭、臉、小小的手臂，說:“寶貝，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讓你受罪了……”

有傭人輕撫田嫂的背安慰她。

大家看曲陽的眼神無一不是憐愛的，那是一種發自心底的喜歡才會有的光亮，不同的眼睛，此刻，泛着相同的光澤。

曲照覺得，好溫暖。

再不是剛來時感受到的無形的壓力。這裏，沒有人非議她的身份，沒有人揣度她與傅宗羨的關系，沒有人讓她感到有一絲不适，覺得存在尴尬。

她甚至在這些與她原本沒有絲毫關系的人裏，感受到了親人之間才會有的關懷。

她也不難看出，大家一直都很疼愛曲陽，對曲陽很好。

“好啦好啦……”還是吳媽上前讓大家散開一條路，她撫了撫曲陽的額頭，說，“感恩菩薩保佑，讓陽陽平安回來。”

“大家散了吧，”她說，“讓曲小姐和陽陽上樓休息。”又問曲照，“曲小姐吃過晚餐嗎？沒有的話我讓人準備了給您送上去。”

“不用了，我不餓。”曲陽就在她的懷中，得償所願，心滿意足，曲照此刻除了歡慰沒有別的，那歡慰取代了一切其他感覺，包括饑餓。

她抱曲陽上樓，進了房間直奔浴室幫他洗澡。

田嫂沖好牛奶也跟了上去，她将奶瓶放在曲照卧室的桌上，挽起袖子也進了浴室，幫曲照一起給曲陽洗澡。

小家夥睡得迷迷糊糊，途中幾度睜眼，又閉上眼睛繼續睡，任由曲照和田嫂将他翻過來翻過去，沖洗、擦拭，也因為清夢被擾而掙紮，但也不發脾氣。

田嫂看着曲照，浴室內浮着熱氣，氤氤氲氲，加之曲照埋着頭，她看不太清楚曲照的表情。

“曲小姐……對不起……”她說。都怪她粗心大意，才讓人有機可乘将陽陽抱走，害得曲小姐擔驚受怕瘦脫了相，給先生添了這麽大一個麻煩……

曲照聞言擡頭。曲陽的小胳膊此刻就在她的手中，那牛奶般柔嫩的肌膚摸起來讓她的心一軟再軟……而這些都是真實的，不是夢。她的曲陽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和她在一起。

這就夠了。

“也不能怪你，”她笑了笑，“壞人別有用心，我們怎麽防得住？所以你也別自責了。你看，他現在不是好好地在這裏嗎？以後他可還要煩你的，你現在可別心疼過頭，到時候有得頭疼呢。”

田嫂一怔。曲照的這番話，毫無疑問是在照顧她的感受。

傅家不是她的第一個主家，在被聘來照顧曲陽前，她受雇過許多家，都是些非富即貴的人家，但像這家這麽有人情味的，她還是頭一回見。

她不清楚先生和曲小姐的具體關系，先生從未正式介紹過。她确是在網上看到了些關于他們的閑言碎語，可她覺得，他們并不像網上說的那樣，先生其實很疼曲小姐，日常細節就可以看出。而且，愛一個人，眼神是藏不住的，她覺得，先生和曲小姐，彼此是相愛的。

要她說，傅太太就只能是曲小姐這樣的人來做，要是換作卓二小姐，整個傅家怕是都不會安寧了。

想想那個畫面，她都覺得是家門不幸。

而且她有預感，傅太太，最終一定會是曲小姐。

她幫着曲照給曲陽擦幹身子穿好衣服，讓曲照自己去洗澡，她來給曲陽喂牛奶。

曲照站在花灑下，任由溫熱的水将她整個打濕。

她的腦中斂不住地想起傅宗羨。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和傅宗羨之間越來越說不清楚，甚至于現在，她竟完全再感受不到傅宗羨以前對她的那種厭惡、憎恨……

很多時候，他們竟真像一對男女朋友、一對夫妻，就連傅宗羨的反複無常，她都很久未見。

如今的他們，耳鬓厮磨，溫言軟語，同塌而眠，交頸而卧……再沒有冷言冷語，存心折磨……

她不懂，她又不懂了……

腦海中突然浮起傅宗羨按着胸口神情痛苦的那一幕……她再沒心思繼續想下去，快速洗完澡穿好衣服，走出浴室。

田嫂抱着曲陽正哼着兒歌邊喂他喝牛奶。

曲照看了眼，轉身出了卧室，去到傅宗羨門前。

敲門，沒有反應。

她又敲了兩次，還是沒有反應。

她下樓問傭人，給出的回答是傅宗羨還沒有回來。

她坐到沙發上，雙眼忍不住往門口看。

直到田嫂下樓問她:“曲小姐，今晚您要帶陽陽睡嗎？”

她點頭。

“那您有事找我。”田嫂說。

曲照看到她又準備上樓，知道她是要去照看曲陽，不想那麽麻煩，于是叫住她:“你去休息吧，我馬上上去。”

田嫂感激不盡。那瞬間，她甚至都想好有空要去寺廟求菩薩，求菩薩保佑曲小姐和先生這對天作之合鸾鳳和鳴、白頭到老！

曲照說完話沒再多待，起身上樓，回了房間。

傅宗羨回來時已經很晚了。

停步曲照門口，他剛觸上門把，忽地想到這幾日曲照都沒怎麽休息好，現在曲陽回來，她該是能放下心好好睡一覺，便又收回了手。

他沒回房間，而是去了書房。

坐在辦公桌前，展開左手手掌，他盯着無名指上那早就結痂，不細看絕對發現不了的針孔看了很久。

明明很累，但他清楚，他睡不着。

他在等，等一個結果。

一個他迫切想知道，卻又害怕知道的結果。

實在難以靜下心，視線落在對面的書架上，他起身過去，從上往下掃了一眼，最終，挑出幾本，拿回辦公桌前，翻閱起來。

不知翻到第幾本，他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心中始終浮躁。

“啪”的一聲合上書，他習慣性地豎起書，在桌上一立，書磕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又出乎意料地響起一聲悶悶的“咚——”，像是有什麽東西從書裏掉了出來。

傅宗羨低頭，看到書頁裏露出了個發黃的紙的一角。

他微怔，将那紙抽了出來，在桌面上展開。

當看清楚紙上的筆跡，他整個人僵在那裏……

那是封信。

準确來說，那是封遺書。

隽永的字跡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溫雅有醞藉:

爸、莞莞、宗羨，很抱歉以這樣的方式向你們訴說。

我真的好累……

人生二十餘載，回首平生，我好像從未為自己而活，唯一一件想為自己争取的事——和宗羨好好在一起，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

我的志向不在當醫生，爸，您從來知道的，可您卻從不聽我的想法，自顧自打算着如何把醫院傳到我手裏……您不知道，我的壓力真的很大……每回上手術臺，我都在和我腦中的另一個自己做鬥争……我告訴自己，救死扶傷、救死扶傷……可拜托，您知道每回拿着手術刀，我都頭皮發麻，忍不住顫抖嗎？我無數次說服自己克服，可我始終清醒，我當不了醫生……真的當不了……

還有莞莞……我知道，你從小就把我當作你的競争對手，可是莞莞，我們不是競争對手，我們是姐妹……一定要做到如此地步嗎？你想要什麽，告訴我便是了，我有什麽不能給你的呢？

最後宗羨，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還存有留念的美好了……畢竟，我所有覺得幸福快樂的時光，都是你給予的。我知道，你從來都只是把我當成你的妹妹，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麻痹自己，相信日久生情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我總覺得，和你在一起的那幾年，就像是我偷來的……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擁有感……我一直幻想着我們會有複合的那一天……倘若你遲遲沒有遇到交付真心的人，或許，我也是可以将就的，是不是？可終歸人算不如天算……你愛上了她……愛上了那個叫曲照的女孩……我從未得到過的、屬于你的、男女之間的那種情愫，她就那麽輕而易舉得到了……她得到了你的心……我該讨厭她的……可她是那麽簡單率性，明媚得就像一縷光……我竟讨厭不起來她……甚至于我還曾心下暗想，她就是我渴望活成的樣子吧……我失去了你……宗羨……失去得徹徹底底……

或許我就該像我的名字一樣，一笑而過……可我做不到，始終無法做到……

還是說，安靜地離開，也是“一笑而過”？

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想開了，還是想不開……我真覺得，活着太累了……

還是安靜地離開吧……想想，其實這樣也挺好。

別為我傷心，其實于我，真的是解脫。

那……珍重，就不再見了。

最後落款處署名，“卓一笑”三個字一筆一劃，寫得比正文裏任何一個字都認真。

顯然，那是最後一次的決然。

傅宗羨的目光最後落在了日期上——8月9號。

8月9號……

怎麽會是8月9號？

他記得不能再清楚，一笑結束生命那天，是8月10號……

難道說……

在曲照去見她之前，她就做好自殺的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