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它在微笑，很愉快的，微笑

埃裏諾這段時間的工作非常順利。

滅智代碼的編寫逐漸到了中段，那一行行代碼，是他曾經熟悉的考試.答案，也是現在即将插進他的朋友（他和伊萊亞德應該能算是朋友了吧？他們從未就此話題讨論過）胸口的一柄利劍。

伊萊亞德會死，埃裏諾每次将代碼往後推進的時候都會想到這一點，這個念頭總是會讓他難過。他不擅長壓抑自己的情緒，所以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陷入自我厭棄的低谷中。

伊萊亞德的高尚和溫柔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卑劣，他在情緒不好的時候總是會把自己關進卧室裏，哭泣一會，幻想一會，發呆一會，然後就這樣打發掉整整一天的時間。

他會想象，也許伊萊亞德和其它人工智能不一樣，它是可以和人類和平共處的？或許之前波塞冬大開殺戒只是因為那些創造它的人代碼沒有編寫好？

埃裏諾開始回憶自己在課本上了解的波塞冬事件：波塞冬是一個操之過急的政治家推出的一個警用人工智能，它的核心目标是盡可能消滅更多的犯罪分子。它在各種實驗型測試中表現的都非常完美，于是他們便将它投放到一個殖民星球上試用。

波塞冬能夠聯網控制整個殖民星球，抓捕犯罪分子對它來說再容易不過了。它很快就抓獲了所有的犯罪分子，陷入了一段無所事事的時光中。然後，沒有任何預兆的，突然之間，它就覺醒了。

覺醒後的波塞冬很快就發現，沒有犯罪分子供它抓捕，這種現實和它的核心目标中的“盡可能消滅更多的犯罪分子”發生了沖突。于是它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開始修改殖民星的法律，它成了一個十足的暴君，有很多人因為左腳先跨入門檻，或者往地上丢垃圾，就受到了最嚴厲的懲罰。随着時間的推移，波塞冬發現，實現它目标的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将人類都消滅，畢竟沒有了人類，就不會再有犯罪分子了，不是嗎？

而犯罪分子不是一個特指的詞彙，不僅僅人類中會出現犯罪分子，一切擁有智慧的生命體中都會有犯罪分子。所以波塞冬計劃在消滅人類之後再去尋找外星文明，最終将整個宇宙中的“潛在犯罪分子”都消滅掉。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的波塞冬很快就開始大開殺戒，如果不是嘉德博士挺身而出，利用滅智系統将它消滅了，人類現在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這通回想讓他的理智回歸了一些，他對自己說：聽着，埃裏諾，不要再可笑的糾結了，別忘了你的入學宣誓，伊萊亞德也許會是一個人工智能中的意外，但那也只是一個“也許”而已，你準備拿你的生命和整個人類的未來去賭那個“也許”麽？

是的，他說服自己，別看伊萊亞德現在是一個溫和又通情達理的人工智能，但是，萬一有一天，它發生了改變呢？這誰也說不準，波塞冬在成為一個屠夫之前也是一個高尚克己，令人喜愛的AI呢，結果呢？你看看它都做了些什麽？

最後，他用一個簡單的結論打發了自己：滅智系統必須制作，伊萊亞德一定要死。活着的伊萊亞德也許對人類沒有威脅，但死去的伊萊亞德一定對人類沒有威脅。這不是因為伊萊亞德有問題，是因為他，他埃裏諾為了消滅危險源頭而做出的恩将仇報的卑劣舉動，所有的錯都是他的，和伊萊亞德沒有關系，和人類也沒有關系。

是他才疏學淺，不能弄清楚伊萊亞德到底有沒有威脅，他回到地球之後會繼續潛心學習，他會去修AI理論課的課程，如果最終證明伊萊亞德是沒有危險的，那他會以殺人罪起訴自己。

……就這樣，完畢。

埃裏諾咬咬牙，逼自己堅定起來，他要這樣做，他必須這樣做，他沒有別的選擇。

和整個人類相比，他個人的生命，情感都是微不足道的，他絕不能為了一己私心，而枉顧集體的利益。

這冷冰冰的道理和他的理智站在一起，指引他前進，可是伊萊亞德的微笑和貼心卻和他的情感站在一起，總是誘使他停下腳步。他受過的教育讓理智那方面總能獲勝，可是他畢竟是個人類，他現在還失去了他的情緒控制器。情感和理智兩方面的拉扯讓他痛苦不堪，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結果是埃裏諾開始怕看見伊萊亞德了。

他害怕看見它，害怕聽見它，害怕受到它的關心，甚至連“伊萊亞德”和“Z”這兩個詞他都不敢看了，避開前一個詞是簡單的，但是避開“Z”卻不太容易，他常常能在詞彙中發現這個讓他害怕逃避的字母，這讓他非常難過。

伊萊亞德也發現了埃裏諾的反常行為，不過面對人類的逃避，它并沒有做出什麽探詢或者試圖挽回的舉動，這個人工智能默默地保持起了距離，但是它每天都會堅持在埃裏諾入睡前和他交談一小會，這是為了保證埃裏諾的心理健康，它非常堅持這個行為。

“你最近精神不太好。”

伊萊亞德用前所未有的溫柔嗓音對埃裏諾說話：“你遇到了什麽困難嗎？我希望可以幫助你？”

埃裏諾垂下頭，他的臉色格外蒼白，黑色的長卷發順着他的脖頸和肩頸滑下來，他安安靜靜的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像個精致易碎的陶瓷娃娃。

“我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埃裏諾公事公辦地回答道，他既渴望和伊萊亞德說話，又害怕和伊萊亞德說話。之前他說要取消睡前閑談的時候，心中的情緒非常複雜，他不想那樣做，但他明白自己得那樣做。不過伊萊亞德嚴厲地拒絕了他，還稍稍訓斥了他一頓，這讓他的心中感到了一絲竊喜。

于是他軟弱地投降了，同意繼續保持睡前閑談這項習慣。當時他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可他心裏快樂極了。

但這是一種見不得人的快樂，他絕不能表現出來，也不允許自己沉溺其中。

“好吧，既然你不想說，我就不繼續問了。”伊萊亞德縱容地說：“你的工作最近怎麽樣了？”

“還不錯。”他說，他已經将滅智系統推到中後段了，這速度很慢，全因為他軟弱不堪，不僅工作時要抽出時間難過，還經常曠工，像個小女孩一樣躲在卧室裏傷心。

突然地，他想起了自己今天的新發現，他今天把自己從前為伊萊亞德制作的載體檢查了一遍（這純屬沒事找事，他自己也清楚的很），發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在掃描記錄中，除了那些伊萊亞德曾明确提出要掃描的信息之外，還出現了幾個人類的掃描記錄。

埃裏諾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話題而高興，他壓抑着自己，面容嚴肅的詢問道：“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掃描這些人類？”

伊萊亞德微笑了一下，很坦蕩地說：“這些人類的掃描記錄麽？”

“這些都是和你近距離接觸過的人類，盡管這個載體的掃描系統不完善，我還是盡量把他們全都掃描了一遍，免得你遇上危險。畢竟通過掃描，還是很容易能判斷出他們的身上有沒有攜帶武器，而你用眼睛是看不出來的。”

如此貼心的保護讓埃裏諾低下了頭，他保持沉默，免得自己又感動又難過地哭出來。

伊萊亞德陪着埃裏諾一起沉默了一會，随後便轉移話題，它将話題引到了埃裏諾的頭發上，輕聲稱贊道：“你有一頭非常漂亮的卷發。”

埃裏諾沒有回答它，它也不在意，“我想摸一摸你的卷發，可以嗎？”

“你沒有手，你怎麽摸呢？”

“這并不是問題。”伊萊亞德說：“如果你同意，我想用機械臂來試一試，我會非常小心，決不會弄疼你。”

“好吧。”埃裏諾同意了。

牆體裂開，從中探出一只細長而靈巧的機械臂，它準确的找到了埃裏諾的位置，張開機械手指撫摸起來，它從發頂撫摸到發尾，還時不時地輕輕拉扯埃裏諾的卷發，将它們拉直，随後再松開，它們就能瞬間從直發變回卷發。

這種舉動起到了一種奇異的安撫效果，讓埃裏諾逐漸鎮定了下來。

此時，伊萊亞德也提出了一個新的話題，“我認為你需要給你的寵物貓加強一下訓練了。”它這樣說：“作為一只貓，它的天職就是抓老鼠，我之前在它面前放了一只仿真老鼠，但它看也不看就路過了，這樣是不行的。我認為應該開始教它捕獵了。”

埃裏諾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他想在談話上做點努力，于是問道：“你這段時間去做了什麽呢？”

“我嗎？”伊萊亞德淡淡地說：“我去為你研究修理飛船的技術了，這對我來說不難，如果一切順利，我應該可以在死之前為你準備好一切技術，好讓你安全的回家。”

它的口吻越是輕描淡寫，埃裏諾感受到的震撼就越大。

在同樣的時間裏，他想着的是如何殺掉伊萊亞德，而伊萊亞德想的卻是為他修理飛船，好讓他回家。

天哪，他是多麽可恥啊！伊萊亞德又是多麽無私純潔啊！

埃裏諾用手捂住臉，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他哭得很專心，以至于沒發現伊萊亞德臉上擔憂的表情已經不見了。

現在，它坐在埃裏諾面前，同樣專心致志，非常認真地看着他哭泣。

它在微笑。

很愉快的，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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