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道家村

雖說顧平生臨走的一番話給學生們提了個醒,但考完放假的雀躍哪是三言兩語能夠遏制住的。

待兩位老師一走,兩間教室立刻如滴水入了油鍋般炸開。

在陶軍的正前方,幾名女生正說着話:“昨晚我做了個好可怕的夢,夢見我自己從床上爬了起來,不受自己控制地往外走,還去了山裏……”

“我也是。”“你們也是嗎?”“好像不止女生,還有男生在前幾天也夢到過類似的事情。”

沒等陶軍細聽清楚,小平頭從旁邊“哇!”一聲鑽了出來。

“……”陶軍無語,“幼不幼稚?”

小平頭才不管幼不幼稚,嘿嘿笑着:“現在才中午,下午去河邊抓魚嘛。”

陶軍:“不了,我要回去學習。”

小平頭霎時跨臉:“班頭你要不要這麽刻苦,反正我們也考不了初中。”

陶軍手一頓,繼續收拾書本:“能考,顧老師說了,我們和縣裏的孩子沒什麽兩樣。”

若換作其他人說這話,小平頭肯定嗤之以鼻。

但顧平生不一樣。

所以他只是聳了聳鼻子:“那是因為顧老師啥子都不曉得,如果他曉得我們是啥子,可能現在都吓跑了。”

聽到“吓跑”兩字,陶軍捏着書包的手狠狠一緊。

“不說顧老師。”小平頭斜視教室裏的其他人,看着一張張青澀小臉上盡是無憂無慮的天真,經不住唉聲嘆氣,“連他們都不曉得,像看不到忘了一樣,也不曉得好久才能變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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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聽到回應,小平頭轉過頭來看,發現陶軍已經一言不發地收拾好了書包,拎着就往外走。

“班長!喂!真不去啊?”

回到家,走進大廳,陶軍面無表情地越過又喝得酩酊大醉的陶明山,轉頭去屋裏。

他沒有單獨的房間,與陶明山睡在一個床上,但往往陶明山都會醉倒在沙發上,所以這張床也能算他的容身之處。

打開背包,攤開書本,陶軍卻遲遲沒有下筆。

在他取得明顯進步後,顧平生曾在扉頁畫下一個笑臉和大拇指,陶軍此刻就看着那圖案發呆。

不行,不能這樣荒廢時間。

陶軍強迫自己看書。

直到臨近快晚飯的點兒,想着陶明山差不多該醒了,他擱下筆,出去透透氣。

一出門就看到了結伴而行的幾個學校同學,看方向,似乎準備偷溜到大人不讓去的堤壩。

本來陶軍沒打算理會,但看他們頭也不回,步調一致,像極了提線木偶,莫名就想到了今天女生在班裏聊天的內容。

他皺了下眉頭。

以防萬一,還是去院裏拎了柴刀,跟在那幾人的後頭。

這些學生好似早已摸清楚了大人巡邏的線路,十分輕易地躲過了監視,持續着僵硬的動作,進入了靠近堤壩的樹林裏。

一走進去,就有人自樹後現身,正是許久不見蹤影的鄭老怪三人。

胡陽奉承道:“這個S級副本簡直就是為鄭老您開設的,有您的能力在,那霍天峰也只能靠邊兒站!”

于佩芸也不甘示弱,嬌柔地靠在了鄭老怪的身邊:“恐怕他們還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找線索呢,哪像我們輕輕松松,都是多虧了鄭老您。”

不得不說,這些恭維的話讓鄭老怪很受用,他眯了眯眼,看向僵立一旁的學生:“抓一個過來。”

胡陽領命招手,幾根細長的藤蔓将一個學生捆了過來。

那學生被抓來時好像沒了魂兒一樣眼神空洞,直至鄭老怪将手按在他的眉心,眼裏才恢複神志。一時間看到陌生的三個人,他驚慌不止,下意識蹬腿掙紮:“你們是什麽人……啊啊啊啊啊!!”

零星屍斑浮現于學生的皮膚上,身體各處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凹陷,表情跟着扭曲起來,痛叫不止。

這便是鄭老怪的技能,通過重複喚起亡者死亡時的記憶來摧殘他們的神志,等到亡者神智潰散受不了以後,再精神強控住對方為自己所用。

胡陽發出啧啧聲:“這些鬼東西看上去死得不輕松啊。”

鄭老怪卻突然停止了動作,朝着陶軍藏身的地方怪異一笑:“小朋友,看夠了沒有?”

“……”

“別裝了,只要是死了的人,在我眼裏和散着臭味的臭蟲沒什麽兩樣,你身上的屍臭味可大得整片林子都要遮不住了呀——”

陶軍死拽刀把,提刀朝着鄭老怪狠狠砍去!

但他沒能走兩步,跟這些表世界玩家相比,他的作戰經驗實在太少。揮舞的藤蔓宛若巨網,将陶軍牢牢捆住,陶軍費力掙紮,藤蔓卻越捆越緊。

看着陶軍痛得肢體咯吱響也緊咬牙關不肯出聲,鄭老怪眼前一亮:“有意思。”

他本來坐着,此時卻興奮地站了起來,将陶軍從頭審視到腳,充斥着意外之喜:“有意思啊!”

“明明有了A級屍将的實力,現在卻連小小的B級技能都掙不開,你在壓抑自己的本能?簡直愚蠢!”

鄭老怪的本意是求穩,所以才會試驗了兩天才真正動手抓人,沒想到會遇到陶軍這個還沒開竅的屍将!

這要是能為他所用,那将是一大助力!

鄭老怪滿含貪欲地朝陶軍的額頭伸出手:“就讓我來幫你一把。”

“別擔心孩子,你會和你的前輩們一樣,獲得強大的力量!”

望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手掌,陶軍瞳孔震顫。

眼睛倒映死前一幕幕,剎那之間,淩厲的皮帶似乎又打在了他的身體上,他仰頭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不,不要……不要讓我看那些!

陶明山發了癫狂,抓住他的頭發一個勁兒地往牆上撞,頭暈目眩中滾燙的煙蒂按在他的手背,又是一聲慘叫破口而出。

——滾開啊啊啊啊啊!

胡陽的藤蔓受着逐漸增長的巨大力道,他有些控制不住,鬓角劃下冷汗,忍不住出聲:“鄭、鄭老,有點不對勁。”

鄭老怪比他更吃力。

他錯估了陶軍的意志力,看着快要掙脫的小孩,心裏生駭,也不管會不會徹底摧毀他的意念,精神力朝着陶軍猛灌而下。

光怪陸離的記憶片段宛如刀子一般切割進陶軍的大腦,陶軍眼前一片空白。

高挺的頭顱終于栽了下去。

可在鄭老怪等人剛松口氣之際,陶軍的頭又再次緩緩擡起。

猩紅雙眼正對上驚慌失色的三人。

如鄭老怪所願,藤蔓再也制不住陶軍,只見他手臂一展,身上的束縛便如破布碎開。

鄭老怪也是A級,還有技能加持的克鬼屬性,所以他有信心制服同樣A級的陶軍。

卻沒想到,陶軍并非他想的那樣,是個初生的鬼。

再度撿起掉在地上的柴刀,陶軍滿含悲痛:“為什麽要讓我徹底想起來?”

他好不容易才讓自己選擇性遺忘。

只要不徹底想起來,他就能維持原來的模樣。只要不徹底想起來,他就還是顧平生眼中的乖小孩。

他死了,他明白。

一直都明白。

可就連這最後的念想老天都不給他了嗎,啊?

血紅的淚水滑過臉頰上開裂的傷口,亡者無法言說的悲憤盤旋于空靈的夜色。帶着痛入骨髓的仇恨,稚嫩的聲音哽咽起來:“我要你們死。”

“全、都、死。”

等顧平生他們聽到巨大聲響趕來時,就撞見了這樣一幕——

樹木成片倒塌,遍地是稀碎的藤蔓。鄭老怪三人狼狽逃竄,兩個看不出人樣的腐屍擋在他們身後,卻被幼小的少年切豆腐般一刀砍斷。

胡陽口吐鮮血,于佩芸遍體刀傷,鄭老怪瘋狂用着道具才免于傷害,但連續不斷使用精神力也讓他臉色慘白。

少年惡鬼好似不知疲倦,發狂地揮舞着手中柴刀,周遭黑氣滾滾,他猙獰着臉尖笑着:“死!死啊!都給我死!”

眼前一幕沖擊世界觀,顧平生一時間說不出來話。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澀的語氣充滿不确定:“……小軍班長?”

兇猛的柴刀就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新鮮的血液順着刀尖劃到陶軍的手背上。

他停了很久,才像是終于鼓起勇氣,緩緩轉頭。

“啊。”

果然是顧老師。

連那一臉驚愕的表情,也跟他日想夜想中,一模一樣。

鄭老怪三人見此情況,忙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溜走,陶軍也無暇再關注這些跳梁小醜。

他順着顧平生的目光看向滴血的柴刀,像是被燙了一樣松開手。

哐當一聲,刀落地,地上是腐肉枯枝。

陶軍茫然,他剛才都幹了些什麽?

顧平生嘴唇嚅嗫,他向陶軍問:“你的手……?”

陶軍忙拉下衣袖遮住煙疤和鞭痕。

“你的臉?”

陶軍瘋狂用袖子擦臉。

可是血擦得掉,被毒打的瘀傷擦一百次也擦不掉。

陶軍能夠想象自己這一副可怕的鬼樣,像罪行最終得到審判的犯人,絕望地抱頭嘶喊:“不要看,你不要看——”

“老師,我求你了,不要看我……”

看重的學生如此卑微懇求着,顧平生連呼吸都是如刀的刺痛。

他推開說着危險的丁一然,兩三步跑到陶軍面前蹲下,看着遍體鱗傷的孩子,第一次無從下手。

原以為會被抛棄的陶軍得到了擁抱。

他的老師似乎怕弄疼了他,連動作都格外小心。那只總會溫柔揉上他腦袋的手掌輕輕探查着,發現了後腦的致命傷。

沒有嫌惡,沒有恐懼。

只是一如既往的溫柔男聲裏,多了那麽多的悲傷和痛惜。

“這麽大的傷口……還疼不疼……?”

陶軍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媽媽離開後,他已經很久沒掉過眼淚了,哪怕知道自己死了的時候都沒有。

可那麽長時間的壓抑,都在顧平生的這一句詢問中盡數釋放。

“疼……”陶軍像個真正的小孩一般抽泣起來,他青紫的手抓住顧平生的衣領,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不願松開。

“好疼的啊,老師……”

皮帶打到身上會疼,腦袋磕到桌角會疼。

被親生父親埋在地下會疼,鐵鍬鏟在身上會疼。

他一直都好疼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下期預告(?)

顧平生:我去送他們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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