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獵殺中學

如果說能有一個地方可以了解到學校的發展史,那麽無疑就是校園博物館。

但顧平生看了下地圖,這個學校沒有博物館,只有圖書館,可能會在圖書館裏建造一個博物展覽區。

這個時間段的圖書館是安靜的,學生們都在上課,老師也不見人影,只有一個前臺登記來訪人員。

登記過後,沒走幾步,顧平生感覺有一道火熱的目光注視着自己,眼角餘光往後一瞄,果不其然是前臺。

他光明正大地過來,倒不怕別人的注意,只是這麽個盯梢法,學校的管理者和學生們總得瘋一群。

校內沒有整體地圖,不過每個區域都分了小地圖,一般會在一樓。

在地圖上找到疑似展覽區的位置,顧平生拾級而上,繞過一面磚白色立牆,眼前的視野霍然開朗。

首先引起他的是一只金銅鑄造的人眼,鑲嵌在正前方的牆壁上,沒有眼珠,裏面是黑漆漆的一片。

顧平生疑心裏面有監控攝像頭,特意拿出手機點出手電筒,往裏面一照,沒有任何發現。

這個工藝品讓他有點在意,如果不是圖書館有規定不能破壞館內設施,顧平生倒想爬上去拆開看一看。

再然後,顧平生的視線下移,落到了兩具并排站立的石像上面。

一個大腹便便,嘴角含笑,是個中年人。

或許是對方笑得太和藹可親,想到獵殺中學的規章制度,反倒讓人一度覺得虛僞。

另一個則是少年模樣,戴着肩章,學生制服。不知是有意無意,五官刻畫得十分模糊。

在少年的另一邊肩膀上停着一只展翅的烏鴉,少年目視前方,看似認真,卻探掌去捏烏鴉的趾爪,顯出幾分心不在焉。

石像擺放在這個位置,這兩個人的身份應該不一般,不知道會不會留下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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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平生低下頭,往展覽石碑看去。

可惜石碑上沒有具體名字,只有含糊其辭的一句話——“致敬愛的學生會長與偉大的校長先生,獵殺中學将在他們的領導下發揚光大。”

雖然顧平生早前就猜測學生會的地位不一般,但會長能夠插手學校策劃,多少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是敵是友?顧平生不确定。

但毫無疑問,他今後會和這兩個人撞上面,在此之前倒可以多收集些他們的個人信息。

這樣想着,顧平生扭頭去看其他展覽物。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被顧平生判斷為奇怪工藝品的金銅眼睛動了。

漆黑的部位骨碌轉出一只碩大的眼珠,有着人眼的肉感和滑膩,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移動中的顧平生。

顧平生倏然回頭——

沒有任何異常。

陰冷的陽光從窗外灑落館內,照到金銅眼睛的深處,裏面空無一物,銅面微微反光。

顧平生皺了下眉頭,低聲輕喃:“是錯覺嗎?”

他揉按眉心,埋頭繼續展覽石碑上的文字。身後的眼珠又轉了出來,目光冰涼無機質,如影随形地記錄下顧平生的所有動作。

在此期間顧平生看了不少展覽物,部分文字較多,似乎讓他覺得有點記憶困難,便再次掏出手機,微擡角度拍下幾張照片。

不知過去了多久,遠處的鐘樓傳來一陣悠揚沉郁的鐘聲。

彼時顧平生正在翻看招生宣傳手冊,下意識瞄了眼挂鐘時間,才反應過來一般:“已經這麽晚了,幹脆借幾本書回去吧。”

他将冊子合上,放回原位,十分自然地往圖書室去。

在顧平生走之後,牆上的眼珠骨碌一轉,随即消隐不見。

等到徹底遠離了圖書館的範圍,顧平生将手機拿出,翻到相冊,面不改色地掃了一眼。

剛才他看似在拍展覽物,實際在拍身後的視線來源。有一張角度正好,透過玻璃的反光留影,清晰地拍下了那只詭異轉動的大眼珠子。

可能最近接二連三地受刺激,雖然這只大眼珠子給他的感覺很不好,但又不至于害怕。

顧平生也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被“磋磨”出來了。

話說回來,這是什麽東西?

他仔細分辨了一下,看起來像是人的眼睛,又好像不一樣。

盯了一會兒,顧平生幹脆将手機收回去,準備回去問一問鏡女,如果鏡女不知道,再去找刑野問問看。

這個點正好是晚飯時間,顧平生沒有再去之前的學生食堂,而是找到了教職工食堂。

位置也不遠,就在學生食堂的背後。

顧平生一邊端着飯菜,一邊不留痕跡地打量。

和學生比起來,這些老師身上的規矩感更重:穿着統一,噤聲息語,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就只是機械性地進食。

讓人不由得想起被整齊擺放在展覽架上的木偶。

和學生同樣的作息,同樣帶有節奏的步伐……

顧平生曾猜測,是不是這裏的學生長大之後重返獵殺中學,成為了現在的老師。

但看建築物的嶄新程度,這個可能性不大。

這就引申出了一個更可怕的聯想。

——在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也盛行着和獵殺中學一樣喪心病狂的制度。

顧平生沉吟。

如果說學生天性未泯,在受到學校壓迫的同時也會想要提前畢業、掙脫囚籠,那麽這些思想觀念早已根深蒂固的老師們,又會在意些什麽?

這一天收獲不少,但留給顧平生消化的時間不多。他遠遠就看見了在宿舍門口等着他的廖凡。

為什麽顧平生确定廖凡在等他,而不是別人,因為廖凡在看見他的時候突然擡手按了一下耳廓,使用過小型通話裝置的顧平生對這個動作并不陌生。

與此同時,顧平山還看見樓上好幾個人影在探頭探腦。

嗯……

不管怎麽說,玩家确實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還自發形成了聯盟,是個好的開始。

他輕輕地抒出一口氣。

僅僅兩三秒的時間,顧平生再一睜眼,全然進入了他早前設定好的情緒中。

于是包括廖凡在內的其他玩家就看到了這樣一面。

年輕俊雅的老師不再像往日那般步步生風。

他的步履緩慢又沉重,像是有一塊巨石陡然壓在了他的肩膀上。瞳孔渙散,面露愁容,眼睛雖然看着前方,卻沒有聚焦點,甚至在廖凡走到他面前的時候都沒有一點反應。

看着這副樣子的顧平生,廖凡本來要問對方“你今天去了哪裏”,到嘴邊轉了一圈,變成了:“你沒事吧?”

顧平生好似才發現他,腳步一停,扯出一抹笑輕聲道:“沒事。”

這一抹笑也是苦笑。

顧平生的膚色本就偏白,他離開食堂的時候還給自己洗了把臉,更顯出一分蒼白。

而廖凡眼裏的顧平生,滴滴未幹的水漬從額角一直滑到失色的唇瓣,看起來失魂落魄極了。

完全不像沒事的樣子。

這讓廖凡心裏很打咯噔。

一方面他多少有點擔心顧平生,另一方面顧平生給他的印象一貫很穩,這該是發現了什麽大事兒才受到這麽大的打擊呀?

……坑爹的副本不會又鬧什麽幺蛾子了吧?!

但顧平生不想多說,擡手将廖凡推開,徑直進了宿舍。

“欸,那什麽,顧平生?”

顧平生沒有停。

如果他在第一時間就将事情和盤托出,玩家們反而會懷疑他話裏的真實性。

所以不能急。

情緒需要一個鋪墊的過程。

在廖凡再次找上他之前,足夠這些玩家做好心理建設。

顧平生沒有表演的經歷,最後一次登臺演出,還是大學的校聯歡晚會上演一塊安靜如水的背景板。

但他意外的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麽樣表情,又該搭配怎樣的肢體語言。

為了讓自己保持狀态,回到宿舍之後,他給鏡女擦了一下梳妝鏡,剩餘的時間就坐在凳子上,醞釀自己的情緒。

這就導致當廖凡再次敲開顧平生的大門時,看到了一張比剛才更顯愁容的臉。

要不是廖凡還有傅天交給他的任務,他都要忍不住拽着人的衣領問: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啊?到底是遇到了驚天大秘密,還是撞見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

廖凡忍耐了下來,說着剛才臨時會議上讓他背下的臺詞:“我看你狀态不是很好……如果有什麽事情,你可以和我說一說。”

他頓了一下:“雖然我們兩個才認識不久,但你救了我兩次,我心裏已經把你當成了好友。看你這麽難過,我也不好受。”

廖凡這話也不是全然作假。

他是迄今為止和顧平生走得最近的玩家,傅天知道顧平生對其他玩家沒有好感,唯獨對大馬哈的廖凡和顏悅色,所以才特意安排了廖凡過來。

對顧平生來說,傅天安排廖凡在他的意料之中,因為玩家中沒有比廖凡更好的人選。再加上這孩子看起來才出入社會不久,知恩圖報,懵懵懂懂,是非常适合傳(hu四聲)遞(nong四聲)信息的對象。

在廖凡擔憂的注視下,顧平生眼睫往下垂了垂,擡頭複對他笑了一下:“進來吧。”

關上門,顧平生讓廖凡随便坐,給雙方各接了一杯水,靠在陽臺的門邊。

通話那頭的傅天讓他耐心,于是廖凡耐心等待着。

等了差不多十來分鐘,那邊的玩家群體從緊張變得煩躁、甚至站起來做口型罵罵咧咧的時候,顧平生開口了。

“……我有點想喝一杯。”

玩家們立馬又靠了過去。

廖凡這邊還在翻看商城的飲食區,下一刻顧平生勾了下唇角,偏頭遺憾地說:“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如果明天帶着一副醉态去上課,估計我就看不到後天的太陽了。”

意識到是這麽一回事,廖凡悻悻地關閉了商城頁面。

“其實你說對了,我今天的心情确實不好,因為我發現了一些殘酷的事情。這些事情告訴你也沒什麽關系,因為你……還有大家,早晚都會發現。”

通話那頭的玩家和廖凡同時屏住了呼吸。

顧平生整理好情緒,開始娓娓道來:“我的家境不是很好,最困難的時候要靠粗麻繩勒緊肚子才不會感到餓,多虧有一個人将我從不堪的生活裏拉了出來,供我讀書,教我人生道理。我很感激他,将他視為了我的人生标杆。”

“他是一個慈善家,做過許多公益活動,滿懷憧憬的我也想做一些有利于社會的事情,所以我大學選擇了師範類,不求幹出一番事業,只求能夠幫助像曾經的我一樣迷茫的孩子,讓他們找到人生的方向,而不是過早地迷失。”

“……再然後,我在網上投了一些簡歷,來到了這所學校。”

一番半真半假的話,因為蘊含了真實的感情,所以顯得格外真摯,令人動容。

顧平生望向窗外,目光變得冷肅:“但這所學校和我預計中完全不一樣,可以說給一腔熱血的我從頭灌下了一盆冰水。不止學生被嚴苛的規則壓抑住天性,變得殘忍自私,就連老師也只會遵從無理的規章辦事。整個學校就像一個制定好程序的角鬥場,只有實力最強的人才能夠脫穎而出。”

“但那些天分不夠的學生怎麽辦,只是因為某一方面比不上別人,他們就只能挨打,不配活着了嗎?”

後半句話說出了玩家們的心聲。

在最開始進入副本的時候,不是沒人想要掙紮,但是掙紮什麽意義?

前面是斷崖,後面是追殺,與其花大量時間想着過橋的解法,不如跪地求一下身邊有飛行能力的玩家。

在表世界,什麽尊嚴,什麽臉面,通通比不上一個對副本有用的好天賦技能。只要你有好的天賦,那麽你就會被各大公會看重,得到良好的發展,今後也不愁升級用的積分。

優秀者在起跑線上就被冕定,而無能者只能食其塵埃,乃至于越來越迷惘,渾渾噩噩地把自己活成了扭曲的形狀。

他們知道自己弱小,所以冒險越階挑戰,想要變得更強。

但是能力不夠,做不到那種程度,就不配活着了嗎?

玩家們心中唏噓,或有感而發,但這話還遠不能讓他們徹底共情。

于是下一刻,留意着廖凡情感變化的顧平生抛出來了一個重磅炸彈:“而且這個學校不止在篩選學生,它同時也篩選着老師,篩選着校內的每一個人。”

那邊傅天低聲說了些什麽,廖凡遲鈍地指了指顧平生,又指了指自己:“篩選老師,是指從我們之間?”

“不。”

玩家剛松一口氣。

“是從全校的所有老師裏進行篩選。”

玩家們一口氣哽到了喉嚨口。

顧平生聲音很輕,卻如重石擲地:“也就是說,我們的對手不止是今天課上見過的老師,還有更高層樓實力未知的資深教師。”

“開什麽玩笑?”

廖凡一句粗口差點沒忍住,跟着通話那頭的傅天質問道:“你有什麽根據?”

顧平生眼睫顫了顫,似乎也覺得這個說法可笑:“根據就是這個學校的建校史,一部完完整整的食人錄。”

“獵殺中學自建校以來最多不過三年時間,三年時間卻舉辦了不少的聯歡會和游園活動,他們每個季度都會評選一名特級教師,将他(她)的名字記錄在豐碑上,然而每個季度的名字都不一樣。”

“獵殺中學在成立最初的時候共招入五百名學生,但在下學期就只剩下了三百多人,這些學生去了哪兒?我們今天參觀過獵殺中學的教學模式,一個老師固定帶一個班,如果沒有了學生,那麽多餘的老師會去哪?”

“宣傳手冊上将淘汰制度奉為宗旨,學校甚至鼓勵學生刺殺老師早點畢業,你還指望老師可以獨善其身?”

問題如冰雹一個接一個,将廖凡和那頭的玩家砸得七葷八素。

如果顧平生說的是真話,那麽橫在他們眼前的無疑是一座難以翻越的大山!

玩家面面相觑,在對方的眼裏看到震顫的瞳孔,與油然而生的警惕。

也就是說,從進學校的那一刻起,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敵人?

“這些事情學校沒有明說,但都有跡可循,你可以去參觀一下圖書館的博物展覽區,看下我是不是信口胡謅。”

顧平生徐徐吐出一口氣,笑容苦澀:“這就是我今天的發現。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心情不好了吧?”

廖凡現在的心情跟個過山車一樣起伏跌宕,差點沒緩過來一口氣。

聽到傅天在通話中讓他先走,免得露出馬腳,他恍神應了,就要起身。

也是這個時候,顧平生又開口:“但我回來之後想了很久,我覺得——”

“這樣不對。”

“成功者寥寥無幾,死的人會更多,不應該是這樣。”廖凡倏然擡頭。

削瘦的年輕教師立于門邊,身後是清冷的明月,微風輕柔地撩起他鬓角的發絲,那雙溫潤的眼睛仿佛盛滿了月光一般皎潔動人。

“合理的規章制度應該讓所有人都能看得見奮鬥的希望,是實現共同進步,大家為同一個清晰的目标而奮鬥。”

“絕對不是靠冰涼冷血的叢林法則來擾亂人們心中的善念,破壞安寧和秩序,讓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如果只有一個人感到困難,那麽這個人就要反思自省。但如果是所有人都感到絕望和窒息,那麽必定是規則出了問題。”

顧平生笑着說:“所以我心裏有了一個不自量力的想法。”

“我想嘗試一下,以單薄的力量,改變這不合理的規則。”

簡潔語言排山倒海地沖刷過來,廖凡心神俱震。

他舔了下幹裂的唇,震驚地說不出話。

交談結束,廖凡腦子裏擠滿信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起的身,恍惚中走到了門口。

他正要出門,卻又被身後的顧平生喊住了。

看見顧平生遞過來磚頭厚的資料書,廖凡愣了愣,慌忙接過:“這、這些是?”

“這些是獵殺專業課的相關書籍,應該對明天的講課有用。現在離就寝時間還早,你可以把它分給大家一起研究。”

廖凡手臂顫了一下,瞬間感覺這些書有千斤重,感動得不得了:“那你也和我們一起——”

顧平生笑了笑:“我不太适應這種場合,就不去了。”

門一關上,顧平生身子抵着門後,霎時間松了一口氣。

看廖凡的情緒激動成那種樣子,這一出開場應該還算成功。

下一秒擡頭,他看見鏡女從梳妝鏡中探出半個身體,好奇地問他:“顧老師、剛才是在、騙人嗎?”

騙人現場被小朋友抓包,顧平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打了個哈哈。

鏡女靜靜凝視着他,輕聲說:“可我又覺得,顧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

顧平生動作頓了一下。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拿起借來的專業書,重新坐回書桌前。

“小芳同學,之前那些老師在宿舍裏備課時講了哪些內容,你還記得嗎?”

張小芳是鏡女的名字,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說:“還記得。”

“那你給老師講一講吧。”

“好哦。”

專業書有磚頭厚,并不是一個誇張詞。

而顧平生要在這一個晚上,盡全力吸收足夠多的知識點,因為每多看一頁,就意味着多一分成功的可能性。

他和有技能、有團體協助的玩家不同,為了不露出馬腳,顧平生需要和玩家群體保持距離,塑造自己的外在形象。

這就意味着他大多數時間只能依靠自己。

但沒關系。

顧平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選擇了一條與世俗相駁的道路。

既然他在做下決定時不曾退縮,那也不會在中途半途而廢。

若擋在前方的是山,他便碎山。

若是海,他便平海。

唯有成功與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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