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叛逆 今天就睡在家裏吧
飯後,石漸青邀請大家到客廳喝茶,喝黃山毛峰,今年清明的春茶。
夜裏喝茶易失眠,季長善不那麽願意喝,象征性抿了一口。
她的名義婆婆坐另一張皮質沙發,和季長善之間隔了張小木桌,桌上擺着圓腹白瓷瓶,瓶中插一把錯落有致的花。
石漸青撚着花瓣,叫季小姐喝茶。季長善拿嘴唇碰一碰茶面,又把白瓷蓋碗擱回茶幾上。
彭家這頓晚餐吃掉了兩小時三十六分鐘,喝茶恐怕也得耽擱一會兒,雖然季長善沒什麽要緊事,但是過着這樣閑情雅致的慢生活,她莫名生出一種虛度光陰的負罪感。
餘光覽着彭朗,想找機會用最簡單的眼神催他趕快離家。然彭朗托着白茶碗,吹三兩口熱氣,悄無聲息地品茶,水汽徐徐蒸騰,眼鏡蒙白霧,他又摘了細擦,根本沒往季長善處瞟。
她轉回注意力,因着石漸青扣上茶碗,眼望花瓶問:“季小姐覺着這花兒怎麽樣?”
“挺好的。”
花瓶中插着牡丹花,十來朵,粉白的、水紅的,伴着綠葉,欣欣向榮。季長善的父親沉迷于養花弄草,盡管她和父親并不親近,但兒時耳濡目染,總歸認得些花草。
石漸青盯住季長善的面孔,嘴是笑着的,目光卻疏離客氣,“季小姐懂油畫兒麽?”
自然不懂。
最懂油畫的那批畫家窮困潦倒,半吊子富貴藏家數不勝數。季長善一無熱愛天賦,二無閑錢時間,雅致無處落腳生根,她并不覺得羞愧。
只不過既然做了商業交易,協助彭朗維護家庭和諧又在她的職責範圍內。
季長善用了兩個晚上深度挖掘石漸青女士的資料,彭朗列舉他母親的名人事跡,其中一項便是:逢周五,彭家客廳舉辦印象派沙龍,沙發拐角處定時更換花瓶,有獎競猜石漸青女士照哪幅油畫擺了實物。
陪彭朗吃飯的那天晚上,他挑離譜典型跟季長善講解:“三周前,我母親照巴其耶的《全家團聚》插了一束花兒。那幅畫兒的主體是人物群像,但我母親取了畫面底部的花團複刻。巴其耶其實不算經典印象派。”
根據彭朗的點撥,季長善迅速搜集印象派的發展歷史,但凡沾邊的畫家都掃了一眼,由于時間有限,最終背了幾幅花為主題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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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巧,石漸青今天走尋常路數,季長善瞧一眼紅粉牡丹就回憶起臨時突擊的知識:“不太懂畫兒。只是看見您這花兒,像看馬奈的牡丹瓶。一八六/四年那幅,畫了他熱那維耶花園裏的牡丹。要是桌上擺支粉白牡丹,再落些花瓣兒,那就更像了。”
她連着兩晚到彭朗家借看畫冊,英文的通讀無礙,法文的需要他翻譯,兩人配合演戲,其實并不費勁兒。
石漸青的笑容凝滞半秒。
麻雀要飛上枝頭,可真卯足了勁兒下功夫。她的兒子實在單純,輕易就被這麽一點兒招數蒙騙。
她臉上重有善意流動,心中念着要替兒子撕一撕小商人虛假的面具,“季小姐能不能跟我講講,你怎麽看馬奈的作品?”
季長善統共看過五六張馬奈的畫,能有什麽看法?
她鎮定自若,在記憶庫中飛速翻找專業評論,打算現場删減重組,像模像樣地胡謅八扯。誰想嘴巴才開了一條縫隙,身邊的彭朗忽而把茶碗放得響了些。
他同母親說:“下回我帶小善來參加您的沙龍,今兒家庭聚會,咱們說說自家人的話?”
繼“老婆”之後,他又給取了個小名。
生平第一次聽旁人這麽叫她,季長善多少有些不習慣。
她往彭朗臉上瞥了一眼,這人拉過她的左手,好似漫不經心,轉着藍寶石鴿子蛋玩兒了片刻。他的手被茶碗捂得十分暖,相稱之下,季長善感知自個兒的指尖微微涼。她想随他怎麽叫吧,反正都比“老婆”耐聽。
另一張沙發上,彭訴仁用瓷碗蓋子撇去水面茶葉,假借飲茶時蓋子遮鼻半掩目,悄然觑着小兩口的親昵之舉。
在得知季小姐存在之前,彭訴仁一直以為他的兒子醉心事業,無心女人。男人發展事業固然好,彭訴仁年輕時就曾立下毒誓:“無業不成家。”他的兒子像他,短短幾年就把朗郁經營得風生水起,彭訴仁為農民的孫子驕傲,與此同時指望着彭朗早日将農民的姓氏傳承下去。
打從兒子過了二十七歲,彭訴仁就隔三差五邀請新朋舊友帶他們的适齡女兒到酒店餐廳聚會。九成女孩兒見過彭朗的臉孔和身材,都願意給他第二次見面的機會。每吃一頓相親飯,彭訴仁就問兒子是否中意女方,彭朗從來都平靜着一雙桃花眼,輕描淡寫道:“上回沒給我聯系方式的女孩兒,我想跟她見一見。”
這孩子專挑對他沒興趣的喜歡,擺明了婚姻态度消極。
養育彭朗的二十九年中,父母說東,彭朗不提朝西,誰想快三十歲的人了倒突然叛逆起來。
彭訴仁不知拿這個兒子怎麽辦才好,只能例行安排相親。
上周和绛城古玩世家的女兒見面,石漸青看中人家的出身,直說女孩兒的才情修養與她相投,絕非暴發戶拿錢堆出的俗人。
彭訴仁很反對石漸青把老布爾喬亞的思想挂在嘴邊,他理想中的兒媳婦應當勤勞樸素,最好祖上有農民的血統,如此一來,兒子訂婚結婚,彭氏才可發出充滿階級關懷的新聞稿。
眼下經營生意,誰不看重社會形象?
彭訴仁平常總教育兒子階級平等,令他倍感意外的是,彭朗竟然先斬後奏,真要娶一位兩袖清風的妻子。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拿出幾百萬讓季小姐跟兒子分手實在不明智。
窮人的算盤打得叮當響,比起嫁入彭家,區區一筆分手費算得了什麽?窮生奸計,萬一對方早防備着被抛棄,錄了這樣那樣的音頻視頻或者留存聊天記錄,将來東窗事發,無論彭氏的公關如何敏捷強大,依舊不敵季小姐一篇添油加醋的小作文配上種種鐵證。
近來此類事件頻發,彭訴仁有些生意場上的朋友不幸中招,紛紛倒在大衆的道德審判之下。他彭氏辛苦經營的社會形象,絕不可因此毀于一旦。
彭訴仁不怕計劃生變,重在如何利用當下的情況做出最優解。
他鄭重其事問兒子,季小姐是否是一生摯愛。
彭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前瞞着家裏和她交往,就是怕二老不同意。如果您非讓我娶個門當戶對的,我只好剃頭出家了。”
這話聽着像玩笑,可是彭訴仁深知兒子從不開玩笑。
照目前彭氏的經營狀況,完全不需要靠聯姻過活,假如為了強扭一段婚姻痛失獨子,那麽由誰來繼承彭家的姓氏與財産?
為了後繼有人,彭訴仁決定妥協。
只是經商多年,他習慣為萬物标價,婚姻無非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世上哪有穩賺不賠的買賣?把雞蛋放進不同的籃子或許可以弱化風險,但是正如他娶不了數位太太,他的兒子也不能。
彭訴仁于是請律師起草了一份婚前協議。
他把協議推向兒子,語重心長道:“季小姐要是真愛你,一定會在上面簽字。假如她不簽,你還是及時止損,她圖的只有錢。”
彭朗如期帶回簽好字的婚前協議,彭訴仁別無理由阻攔,只能認命。他問兒子打算什麽時候公開婚訊,彭朗答:“她在遠方工作,和朗郁有競争,還不方便跟外人透露好消息。”
娶了個平民姑娘,自然要合理宣傳。
彭訴仁巴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彭家萬分質樸,連兒子娶老婆都不在意對方的出身家底。可是他兒子堅持女性關懷:“她最打動我的一點,就是獨立自主。她有自己的事業,作為丈夫,我應該支持。”
他可真是養了個道德高尚的好兒子。
彭訴仁無可奈何,也不再問彭朗什麽時候要孩子,反正他還會拿季小姐在事業上升期做擋箭牌。
解決問題的關鍵在季小姐身上。
彭訴仁擱下茶碗,一張國字臉充斥父親的威嚴。
他伸粗糙的手向木茶幾,拉開桌面底部的雕花抽屜,從中取出一封極為厚實的紅包放到季長善面前,“嫁到我們家,以後就是一家人。這是爸媽給你的改口費,收好了,不要給彭朗。”
季長善打小沒怎麽喊過爸媽,今天見彭朗的父母,提前做了幾天心理建設,這才像塊木頭似的将爸媽宣之于口。她合該收這筆辛苦費,但是瞅着紅包厚度,又覺得彭朗父母未免太過大方,她受之有愧。
“謝謝爸媽的好意,我心領了。”
“收着吧,小善。”彭朗拿過紅包,塞進她手心。
季長善與他對視三兩秒,想的是那我可就不客氣了,轉而又望向彭家父母,口頭推脫兩番,最終在兩位彭姓人的堅持下,季長善将紅包暫時收入囊中。
客廳寂然良久,通向闊大院子的玻璃門映出深厚的夜色。
彭訴仁搓搓老手,飲完杯中的餘茶說:“天兒也晚了,今天就睡在家裏吧。”
此話一出,那對新婚夫妻同時挑了下左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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