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會面 揭露也是他們的工作

周六下午, 彭朗驅車前往與阿晏約定好的會所。

這家會所在绛城開了五六年,生意一直不錯,彭朗抵達會所的停車場時,幾乎找不到一個空位。他到馬路上又轉了一圈, 再回來, 和一輛白色的卡宴一前一後進入停車場。

彭朗從後視鏡中認出阿晏的車。

他繼續往前開, 找到一個車位,把黑色的國産長安停進一衆色彩斑斓的豪車中。

彭朗下了車, 阿晏在後方喊了一嗓子,大約以為彭朗沒注意到他。彭朗從西裝兜裏摸出煙盒, 一面抽出一根點燃, 一面回頭望向阿晏。

阿晏五官鮮明,穿件黑色的連帽衛衣,隔着百十米遠沖彭朗揮手。

距離第一次見面, 已經過去八年多。彭朗每每見到阿晏, 除卻這人酩酊大醉時,他總會産生一種時間在阿晏身上停滞的錯覺。

阿晏今年二十六歲, 比彭朗小三歲,成天吊兒郎當到處晃。他做旅游博主,業餘玩玩攝影, 有些照片出成影集, 拿過一些亂七八糟的獎。

彭朗收過幾本阿晏贈予的影集,閑暇時,翻看過一兩本,那些花草樹木、闊大的雪景夜景,被阿晏拍得粗犷質樸,像透過野人的眼睛看世界;他拍起女人, 倒尤其有細水長流的格調。

彭朗把影集混在畫冊堆裏,摞在茶幾上。季長善去他家看畫冊,随手拿到阿晏的影集,才翻了兩三頁,就用眼神罵彭朗流氓。

那本影集記錄了一些赤身裸體的小姐,彭朗曾在阿晏的聚會上,見過一兩位相片中的真人。她們通常坐在阿晏對面,和他沒有肢體接觸,阿晏喝着酒,視線掃過她們,似乎觀察得很仔細。

旁觀者清,彭朗只消看上一眼,就能幫他人診斷出相思病。輪到自己時,他卻花了一段漫長的時間,才逐漸認清愛的失控性。

彭朗從來不和阿晏談論感情問題,也不講其他觸及靈魂的東西。他們只是聊天聊地,誰也沒記住他們都談過什麽,可還是數年如一日,循環往複地進行一些毫無意義的會面。

阿晏說,這可能就是朋友吧。

彭朗不置可否,吸了很多支煙。

他已經在無意義中度過了小半輩子,甚至想不起什麽才算有意義。

不過跟季長善結婚以後,彭朗就很少再有非常無意義的時刻了。

他帶着一點點新婚的愉悅,朝阿晏點頭致意。

阿晏轉着車鑰匙,從遠處走過來。他撞一撞彭朗的肩膀,沖他一挑下巴颏,“看你滿面春風的,最近過得不錯吧?”

“還可以。”彭朗的笑意很收斂,“上半年結了婚,過得還不錯。”

阿晏怔愣兩三秒,像彭朗這樣的孤寡老人,竟然還會結婚。

他拍拍彭朗的胳膊,“新婚燕爾啊,怎麽沒請我喝喜酒?”

“還沒辦婚禮。改天一起吃飯,給你介紹我太太。”提起季長善,彭朗的眼神溫和許多。

他抽了一口煙,把煙盒與打火機遞到阿晏手裏,問他最近過得怎麽樣。

阿晏娴熟地打火點煙,“就那樣,不好不壞。”他叼住煙嘴,長長地吸了一口,同彭朗往會所的大門口走。

會所取名竹林齋,房如其名,中式風格。

彭朗和阿晏踏過灰石門檻,進了庭院,滿眼秋黃的園林。院子很寬敞,假山流水曲折的石橋,秋葉随意地散落在地在水,彭朗耳聽潺潺的水聲,邁進素雅的屋子。

阿晏在這裏有固定的包房,他們穿越南北通透的長廊,推開一扇豎木紋的雙開門。

大門正對庭院的一角,石橋越水,深綠色的竹林錯落有致。阿晏請彭朗先進房間,彭朗走到院臺邊,推開屏風似的折扇木框玻璃門,秋風卷進來,攜着一縷竹子的清香。

彭朗第一次來竹林齋時,看見圍牆外清雅的竹制牌匾,就以為這地方單用來喝茶休養。然而酒水單一擺上桌子,他便清楚地意識到,這裏完全是風平浪靜的外表,波濤洶湧的內裏。

竹林齋只提供兩種飲品,要麽高度數白酒,要麽郊外山上打下來的泉水。阿晏家裏做白酒,是酒罐子裏泡大的,他喝酒如喝水,來了當然不會點泉水。這間包房的櫃子裏鎖着數罐花酒果酒高粱酒,都是竹林齋自釀的。

阿晏打開酒櫃,拎出一壇桃花酒,用竹制的小瓢舀出兩碗酒。

酒碗擱在不規則的木頭案幾上,案幾很矮,彭朗走過來,和阿晏席地而坐,互相擡一下酒碗,就算敬過酒。

彭朗很少喝酒,抿了一口意思意思,擡眼看向阿晏問:“找我來是為了什麽事兒?”

阿晏沒着急回答,喝了半碗酒,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才問:“朗郁最近在跟《江河報》接洽吧?”

《江河報》是绛城本地的報紙,極其擅長挖掘深度新聞,做些調查性的專題。這家報紙一個月以前開始報新選題,一位記者關注民生,報了西南咖啡農相關的選題。選題還在遴選階段,記者卻需要提前聯系一部分采訪對象。

彭朗去西南做種植園收購時,在山區裏遇見過《江河報》的采訪團隊。彭朗從農民的口中得知,采訪團隊圍繞什麽進行采訪。

團隊收工後,找了家飯館吃飯。彭朗跟随他們一起去了,吃飯期間,采訪團隊談及西南咖啡農的選題,彭朗在隔壁桌仔細聽着。

飯後,彭朗取出一張名片,帶到采訪團隊的餐桌前。他将名片就近遞給一位女記者,女記者和他對視一眼,兩個人都陷入某種回憶。

彭朗在腦海中探索這種似曾相識的源頭,嘴上跟采訪團隊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他說,一直以來,朗郁也十分關心西南農民的生活,假如他們的新聞選題能繼續往下做,朗郁願意進行必要的資助。

女記者聽着彭朗的聲音,福至心靈。

她離開之前,同彭朗說,很久以前,他們在海城的小島上見過幾面。彭朗看着她黑亮的鳳眼,合歡酒的味道在一瞬間躍上舌尖。

這位女記者名叫江予眠,當年大概和阿晏有過一段情愫。

彭朗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阿晏,江予眠也像從來不認識阿晏,兩個人簡單談及海島上的回憶,把三個人的畫面自動删減為兩個人的。

感情問題錯綜複雜,彭朗只是猜測江予眠和阿晏應該分得相當難看。他不愛摻和旁人的情感糾葛,也就只字未向阿晏提起,自己曾和江予眠見過。

阿晏喝掉剩下的半碗酒,看向彭朗說:“我在《江河報》有個朋友,做攝影。聽他說,朗郁悄聲給報紙捐了一批設備。你們也關心西南農民的事兒麽?”

“我們是很關心。”

西南的咖啡豆缺乏世界定級,買賣價格因此沒有參考。企業向農民購買咖啡豆,可談空間很大。農民處在弱勢地位,一年到頭賺不到什麽錢,自然沒有熱情再種咖啡,多數咖啡地便改種別的農作物。繼續種咖啡的農民,因為窮困,無心無力提高咖啡的質量,這也是國內精品咖啡的困境。

朗郁有自己的種植園,現階段不受別家農民的影響,但是随着商業版圖的擴大,訂單激增,又難免需要借助旁的力量補充原材料。行業內的上中下游,環環相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朗郁關注長遠利益,多過眼前的蠅頭小利。

彭朗從去年就在推進成立助農基金會,他幫助農民,一方面是為了利益,另一方面也的确對農民有感情。

他的父親自幼在西南長大,長年累月地同彭朗講述農民祖父母的故事。

彭訴仁這樣做,彭朗不知他是出于真心,還是出于維護社會形象的需要。

假如單是為了維護社會形象,關起家門了,又何必諄諄教導?

不過彭家人演戲演慣了,父親看不穿兒子的頑劣,兒子猜不透父親的心思,死者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切真實都掩藏于表演之下。時間久了,沒有誰能分辨哪一分鐘是真的,哪一分鐘是假的。

彭朗寧願相信他的父親曾有一刻真實。

彭訴仁曾經參觀過彭朗在西瓦臺的公寓。那時,彭朗的客廳裏挂着一幅歌川廣重的《三留野宿》,畫的是綠山麥田,農民半蹲在田裏,農婦頭頂茶具,牽着孩子穿越田地。

他的父親看着那幅畫,緘默良久,末了兩只老手相握着搓磨兩下說:“畫兒很好,家裏也收拾得不錯。”

彭朗把那幅畫送給了父親,彭訴仁帶畫回彭家別墅,石漸青拒絕浮世繪進入家門,彭訴仁便拎着畫作去了彭氏酒店的辦公室。

時至今日,彭朗去他父親的辦公室,還能看見那幅畫安靜地斜靠在牆角裏,畫面朝着牆壁放。

他不知道父親這麽做的原因,也從來沒問過。

彭訴仁很少真情流露,行事風格通常以利益為先。彭朗不清楚父親對于農民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就像早些年,他也時常懷疑父親是否為了彭郁的死而難過。

彭郁走後,彭訴仁迅速清理了小兒子的遺物,一滴眼淚也沒掉。

彭朗嘗到回避的甜頭後,就不再探究父親的心理。

真心也好,無情也罷,越思考越要揭開傷疤,何苦。

彭朗帶着彭郁留下的那份溫情,沒有在寂寥的家庭中,徹底喪失人的溫度。

他用一部分溫情做助農基金會,彭訴仁聽說兒子做慈善以後,給予了一些有效的建議和金錢幫助。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彭訴仁順嘴陳述一遍兒子的好人好事,語氣相當平實,萬分低調。

大衆很吃這一套,彭氏好評如潮,連續多年吃到優良社會形象的紅利。

彭朗從他父親那裏,學會了如何操縱社會輿論獲利。他秘密資助《江河報》做西南咖啡農的新聞,同時提供幾條大公司勾結議價的證據。

《江河報》原本就擅長深度報道。等新聞稿一出,輿論嘩然,以遠方為首的大公司難逃公衆的指責,業績必然受到沖擊。各公司的精品咖啡豆在本質上差別不大,互為替代品,顧客不買遠方他們的,就會來找朗郁的。在同行的襯托下,朗郁越發出淤泥而不染,對公司的社會形象也大有裨益。

彭朗找不出任何一條資助《江河報》的弊端,但是阿晏站在記者的角度問:“做這種新聞,資本會放過記者麽?”

阿晏的問題并不難回答,也正因為太容易回答,彭朗選擇沉默兩分鐘。

他端起酒碗,桃花的香氣與白酒的烈氣交纏相融,彭朗嗅着複雜的氣味,淺嘗碗中酒。

一口兩口,彭朗擱下酒碗,眼睛低垂着,數了一會兒案幾上的樹紋。

他數到第五條,擡頭望向阿晏道:“客觀來說,新聞是報社要做的,朗郁正好趕上了,想搭個順風車。你還是要相信報社的實力,揭露也是他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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