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虞秋元來青陽雖然只是幾天,卻是迅速蒼老了,本來一個二十歲不到的青年人,眼窩陷下去了,胡子早紮了出來,臉色都是青的,身體也迅速消瘦了。他在青陽住的是客棧,至于張舅母的屍身,他已經讓小厮們撫靈回去,張家人看到屍體後會有什麽反應,他已經不想管了,給銀子或者打官司都随張家。

“你在這裏呢,跟我走。”寧寒飛推門進來招呼他,當日他跟梁家說好的,七日之後要給梁家一個說法,現在衛連舟也到了,衛策和裴霜都在,寧寒飛又請了沈書君和聶大爺聶殇。

他已經與衆人約好一起到梁家去,當然不是指望着梁家不告官,經過裴霜科譜之後,他明白妄冒是必須得告官。但告官也有許多種告法,更重要的是,官司判下來之後,梁家就是再不爽虞家,也不能背地裏下黑手。

“多謝你奔走照應。”虞秋元向寧寒飛拱手說着,誠心道謝到了此時此刻,也就寧寒飛不嫌棄虞家,還會為虞家奔走。

“既然你是我小舅子,我肯定會罩着你。”寧寒飛說着,随即又邀功道:“這回我可是把青陽能用的人際關系都用上了,其他人就算了,請了聶殇,這個人情肯定要還的。”

虞秋元作揖道:“多謝。”

“一家人嘛,別說這些,我們快些過去。”寧寒飛說着。

兩人騎馬到梁家,此時梁家門前車水馬龍,梁大老爺和梁實厚親到門口迎客。衛連舟是海口人士,與梁家的關系不多,但沈書君和聶殇就是青陽地面上的人物,與梁家生意上的交往不少,梁大老爺不敢怠慢。衛策跟梁實厚是老交情了,還有救命之恩夾雜其中,裴霜更是江湖出名人物,哪個敢小瞧他。

虞秋元下馬進門之時,頭不自覺得壓低了,道:“是我對不起梁家衆位。”

梁大老爺和梁實厚就是有暴打虞秋元的沖動,此時也只能笑笑。

梁家早把前頭正廳收拾出來,此時賓客到齊,衆人都落座,寧寒飛首先起身拱手向梁大老爺道:“虞家換親之事,是虞家大過,我今天特帶來了小……妻弟過來,特意向梁家道歉。”

虞秋元從進門開始就低着頭,此時更是不敢擡頭,只是道:“全是虞家之過,還望梁大老爺海涵。”

梁大老爺雖然心中對虞秋元比較窩火,但寧寒飛把這麽多人請到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此時笑着道:“當日虞大爺上門說要結親,我們誠心實意,弄成現在這樣,梁家也實在不想。”

虞秋元更是羞愧難當,低頭道:“都是虞家的不是。”

梁實厚看看廳裏坐着的衆人,便起身道:“既然寧大爺請了衆位過來了,虞大爺也來賠不是了,梁家也願意息事寧人,早在幾天前梁家就遞了狀紙,現在只要知府大人判了妄冒,虞家還了聘禮,我們退了嫁妝也就完了。”

梁君則作為當事人聽叔叔如此說,心中頓時有幾分不憤,若是就這樣完了,梁家的面子何在,剛想開口說話,梁實厚卻是拉拉他,示意他閉嘴,可以不給虞家面子,無視寧寒飛壓力也不算大,但寧寒飛請了滿屋子的人來,這些人的面子是要給的。

虞秋元心裏松了口氣,作揖道:“梁老爺大人大量,在下感激不盡。”

結果話音剛落,梁君則卻是突然道:“我記得虞大爺還有個妹妹吧。”

虞秋元被問的怔了一下,仍然回答道:“家中是還有一位庶妹待嫁。”

“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雖然我與虞二姑娘的婚事完了,但巧得很,我還有一個庶弟未成親,不如讓我庶弟娶你家庶妹,成其婚事,這樣可好?”梁君則突然說着。

虞秋元又是一怔,梁家不告他已經是萬幸了,怎麽可能還再有結親之意。只怕梁君則的這位庶弟很有問題,或者梁君則覺得撤了官司還是不夠的,所以想繼續折騰。虞家經此事之後肯定敗落,本來就對梁家理虧,成婚不久再把虞家姑娘休出,或者再借其他事狠狠折辱一下虞家。

梁實厚聽侄子這麽說,眉頭當即皺了一下。

梁君則看向虞秋元又道:“怎麽,虞大爺是不是覺得梁家的嫡子只配得上貴府的丫頭啊。”

“小弟怎麽會如此想,我只是……有些意外。”虞秋元說着,目光卻是看向梁大老爺和梁實厚,兩人雖然十分猶豫,卻沒有開口打斷梁君則的話。

“那這門婚事,哪裏不妥當呢?”梁君則咄咄逼人地問着。

衛連舟和沈書君的眉頭都稍稍皺了一下,最終沒說話,向來冷漠的聶殇也沒吭聲。

梁實厚眉頭皺緊,只是看着梁大老爺,希望他能說些什麽,讓梁君則把氣焰消下去。雖然此事是虞家理虧,但寧寒飛帶了這麽多人來講情,江湖上混,你現在不給人家面子,将來人家也不會給你面子。

梁大老爺最終還是沒吭聲,梁實厚猶豫一下只得開口道:“我那侄子一年前外出行商傷了臉,一直在家休養。”

“原來如此。”虞秋元說着,頓了一下道:“那就依梁兄之意,兩家再結姻緣。”

“好,在場衆位都是見證人。”梁君則說着,又冷笑着道:“今天就寫下婚書,我倒要看看虞家還敢不敢換親。”

虞秋元一臉慚愧的低頭不語。

梁家管事找來媒婆,婚書直接寫下,聘禮也是當場下的。梁實厚看看在場衆人臉色,不由得又道:“倉促間定親,聘禮自然不足,以後自會補上。”

虞秋元只是硬擠個笑容出來。

“若是沒有其他事情,就先告辭了。”一直沒吭聲沈書君突然起身說着。

他這麽一說,旁邊衛連舟,裴霜,衛策還有聶殇全都站起身來,一起要辭了。梁實厚心裏有幾分不安,出門走的時候,聶殇突然拍拍寧寒飛的肩道:“不用還我人情。”

梁實厚臉色更難看了。

一行人出了梁家門,寧寒飛臉色不是很好看,虞秋元的臉色是一直難看,此時倒是看不出來。衆人各自散去。臨行之即衛策對衛連舟道:“三哥,既然都到青陽了,什麽時候回京一趟。再過兩個月,我就要成親了。”

“到時候……再說吧。”衛連舟說着,衛策尚公主,肯定是大喜事,他若是回京給衛策道喜,二房的往事必然又要掀起來,不管是對衛策還是羅大太太都不好。把衛簡的骨灰送回祖墳後,他就真不想再進京了。

衛策嘆了口氣,又道:“下午我就要回京,三哥保重。”本來今天早上就要走的,結果寧寒飛叫他過來耽擱了半天。

“一路順風。”衛連舟笑着說。

衛策回到齊府,中飯過後便辭了齊家衆人就帶隊回京,其實要不是因為衛策和羅慕遠失蹤,顧惜風和羅慕白早回去了,過來是喝喜酒的,結果主人家鬧成這樣,識趣的早就走了。裴霜也跟着一路回去,還順手把寧寒飛捎上。青陽的事務已經結束,估計齊老太太這幾天也要動身回京。

公子團們走了,齊家也開始大包小包的加快速度。本來以齊老太太的意思,齊瞬庭帶她和齊二太太回去就好,結果齊二老爺也要跟着回京。身為一個孝子,嗣母受了委屈,當兒子的首先要做的就是給嗣母出氣,需要表現的時候,他肯定要沖到最前面。

“老太太,安遠侯府賀侯爺和虞大爺來了,想見老太太。”仆婦進門傳話,本來齊二老爺想招呼的,結果賀子章明确表示要見齊老太太。

齊老太太笑了起來,道:“終于來了。”賀子章若是真想幫虞秋元,那就必須來青陽找她,若是等她回了京城,賀子章就是真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阻止她進宮。

虞秋荻輕輕籲了口氣,神情顯得有幾分幽遠,她不想跟虞家弄成現在這樣。起身道:“花園裏花開了,我去看看。”

“嗯。”齊老太太點點頭。

虞秋荻帶着丫頭婆子去了後花園,齊老太太這才對婆子道:“請他們兩位到屋裏坐。”

婆子引着兩人進了齊老太太正房,見禮完畢,丫頭奉上茶。齊老太太就笑着道:“許久不見賀侯爺,仍然是風采依舊。”

“看到齊老太太身體健朗,我內心也十分欣喜。”賀子章笑着說。

虞秋元并沒有坐下,只是在賀子章身邊站着,此時也只是聽兩人說話。

賀子章笑着道:“老太太是個爽快人,我也就不說廢話,虞家母女在府上做客多時,秋元想念母妹,想見上一面,不知道老太太可否全了他的孝心。”

齊老太太這才看向虞秋元,嘴角含笑道:“為人子者挂念母親是人之常情,只是見了又能怎麽樣?”

虞秋元低頭道:“我心中有個疑惑,實在想問問母親,還望老太太成全。”

賀子章的到來并沒有讓虞秋元看到希望,換親搶嫁妝也許還有救,但直接害人性命,虞秋荻也因為而重傷,此時沒那麽容易善了。将來會如何,他現在還沒去想,他此時此刻就想知道虞大太太要取虞秋荻性命的原因何在,無緣無仇,何故害人性命。

“有些事情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齊老太太微笑說着,這是實話,估計虞秋元知道真相後會想死。随即又道:“你若是真想知道,就見見你那好妹妹吧。”

“多謝老太太。”虞秋元說着,就是死他也想死的瞑目。

齊老太太喚來吳婆子,三品大員的府邸肯定沒有私牢之類的地方,虞大太太和虞秋芳則是關在仆在居住的柴房中,兩人是分開的。這樣盤問和忽悠的時候,也省得她們母女兩個通氣。雖然惡毒,但這兩母女的智商真心不高。

當日虞秋芳頂替虞秋荻出嫁,她出嫁之時虞秋荻并沒有運出去,只是昏迷。經過齊家幾個婆子的多番忽悠之後,虞秋芳已經相信,張舅母更狠,在虞秋獲飯食中下了毒,只是份量少了,并沒有毒死虞秋荻。

“就在這裏了,虞大爺請進。”吳婆子在門口着住。

門口守着的兩個婆子推開門,虞秋元跨進門裏,既然是柴房,肯定是堆放柴放之處,既沒有床也沒有桌子之類的,被關的這幾天,虞秋芳早就狼狽不堪。虧得是夏天,若是冬天只怕虞秋芳早就凍死了。

此時虞秋芳正癱在地上,被關幾天,只給水,吃食給的極少,她早就餓得頭暈眼花。門聲響動,虞秋元進門時,都有點沒反應過來。

直到虞秋元在她面前蹲下來,虞秋芳才反應過來,頓時大喜過望,迅速抓住虞秋元的手,尖聲叫着道:“哥哥,帶我出去,快帶我出去。還有你不能輕饒了齊家,她們把我整的好慘,一定要給我報仇……”

虞秋元撫開虞秋芳的手,只是靜靜看着虞秋芳,聽到虞秋芳剛才的話,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有種無話可說的感覺。

虞秋芳卻是繼續揭發齊家的罪行,尖聲叫着道:“那個齊老太太好惡毒,張舅母就是被她勒死的,還把我折磨成這樣,一定要齊家給個交待……”

“……”

“必須得跟齊家要個說法,憑什麽打我耳光,憑什麽灌我藥……”虞秋芳越說聲音越尖,臉上的神情也越猙獰,她若是活着回去,肯定要十倍還到齊家身上,還有虞秋荻,要百倍加到她身上。

虞秋元任由虞秋芳叫着,直到虞秋芳自己喊到脫力了,這才開始發問:“我與你尋了親事,你為什麽非要換三姑娘的婚事?”

“為什麽,你還敢問我為什麽?我哪裏比不上虞秋荻,為什麽她能嫁給侯府世子當世子夫人,而我只能嫁給商人婦,我是你親妹妹,你就是這樣對你親妹妹的嗎?”虞秋芳剛才喊的聲音太大,此時就是想高喊,也喊不出來了,但臉上的恨意卻是越來越深,整張臉完全扭曲了。

虞秋元不自覺得後退了一步,答案是意料之中的,但虞秋芳這樣理直氣壯地說出來,讓他覺得震驚和無比的失望心寒。自己這個兄長自覺得盡到責任了,結果在虞秋芳眼裏,他竟然如此對不起她。

“換親搶嫁妝,你已經如願了,三姑娘跟你從小一起長大,就是沒有姐妹情誼,一個陌生人,無緣無仇,你何故置她于死地?”虞秋元繼續問着,這是他最不能理解,也是完全想不到的地方,殺人總要有動機,動機在哪裏?

“從小到大她樣樣都比我強,凡事都踩我一頭,她憑什麽。嫁的比我好,嫁妝還比我多了那麽多,她憑什麽,她憑什麽。”虞秋芳被關這些天,心中的郁悶無法發洩出來,此時正好有途徑了,越喊越是來勁,繼續道:“我跟她一樣是虞家的嫡出小姐,我嫁到齊家去也是一樣的,齊老太太憑什麽這麽對我!!”

直接的語言沖擊讓虞秋元有點眩暈,有什麽東西從胸口湧出來只往喉嚨裏竄,他不聽虞秋芳再說下去,打斷她的話道:“我只問你,你為什麽要殺她??”

“她死了才能一了百了,就是換親被發現了,她人都死了,齊家還能怎麽樣。”虞秋芳喊着,又道:“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毒不死她,她為什麽不去死!!”

虞秋元臉色瞬間慘白起來,胸口起伏喘息着,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很想掐死虞秋芳。到了此時此刻她仍然沒有一絲的悔意,只因為虞秋荻比她好,就要殺了對方,那天下間比她好的多人了去了,是不是全部都該死。

深深吸口氣,虞秋元扶着牆壁站起身來,然後慢慢往屋外退。他現在終于明白齊老太太那句話,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虞秋芳見他後退,卻仍然不依不饒,喊着道:“放我出去,你讓齊家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為什麽要管你?”虞秋元有幾分自嘲的說着,這樣的妹妹……這樣的妹妹……他就不該給她辛辛苦苦找婆家,他該直接掐死她!!

虞秋芳卻是理直氣壯地道:“你是我哥哥,照顧我是你的責任。”

虞秋元笑了起來,卻比哭還要難看,嘴裏自言自語的重複着虞秋芳的話,道:“我是你哥哥,我是你哥哥……”

“我要去找娘,你不救我,我就要去找娘。”虞秋芳喊着說,虞大太太肯定會讓虞秋元救她的,只要虞秋元管虞大太太,她就是不相信虞大太太會不管她。

“娘?”虞秋元重複着這個字眼,臉上神情茫然起來。

虞大太太是他親娘,子不嫌母醜,但他仍然很想大聲質問虞大太太為何如此惡毒,沒有恩怨,只是因為虞秋芳單純的嫉妒,就要親侄女的性命。

想想真是好笑的很,他努力了這麽久,上進了這麽久,最後只因為虞秋芳的嫉妒,所有的辛苦付的流水。人是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姐妹,但他上輩肯定做了許多許多的惡事,才會有這世的報應。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虞秋芳大聲嘶喊着。

虞秋元搖搖頭,扶着牆退到門口,聲音裏透着一絲冷漠,道:“你還是早死早投胎吧,也許下輩子你能明白過來。”

吳婆子看虞秋元出來,便上前去管柴房的門。虞秋芳看柴房門要關上,從地上掙紮着起來就要去拉虞秋元,喊着道:“你是我哥,你得救我,你一定得救我,要給我報仇……”

門口看守的兩個婆子哪裏會讓虞秋芳出來,看她要跑出來,擡手就打,趕着在虞秋芳身上打了好些下,然後順勢一推,又把虞秋芳推回到屋裏,柴房的門砰的一聲又關上了。

虞秋芳大聲嘶喊着,只是門窗全關,聽得并沒有剛才那麽清楚。虞秋元仍然扶牆站着,他此時真是站都不站不住,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這麽的恍惚。

吳婆子只看看他,等他自己能站好了,這才前頭引路往回走。

虞秋元好像幽靈似的跟着走,走過仆人房,穿過後花園,行至齊老太太院門口時,虞秋元突然伸手扶住院門,“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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