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萬一學會 神明終于開始好奇凡人的情愛……

“照一小姐是自己走的。”

宜蓮看到了門口那道颀長的身影, 那樣一雙清冷的眼睛盯着她,宜蓮的脊骨泛寒,她的嗓音有些發幹, “應該是小滿把自己腹中的應聲蟲取了出來,放到了照一小姐身上,那應聲蟲有致幻的作用, 會讓人毫無意識地跟着它的指引去做任何事。”

她打開廚房的那扇窗,賀予星往外一望,便見滿地未幹的鮮血,在這暗黃的光線裏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小滿是誰?”賀予星回過頭, 忙問。

“小滿是南邊尹家的女兒,是早就被選中了,要送去玉勾山的,”宜蓮垂下頭, 滿頭的銀飾晃動着, “這裏每隔十年, 就要送一個女人上玉勾山,這回被選中的是小滿, 她今天來求我代替她去,我沒答應, 她這才把主意打到照一小姐身上……”

今天下午姜照一看見她們在門口說話,其實就是尹小滿在求她這件事。

“宜蓮嫂子, 我才十六, 我不想去……我求求你了嫂子,你能不能讓村長爺爺把應聲蟲給你,你替我去?你在這兒已經做了幾十年寡婦了,又不能出村, 可我不一樣,我父親前幾天才答應我,要讓我繼續念書的……”

尹小滿想給她跪下,被她攔住了。

宜蓮滿眼含淚,一只手抱着另一邊的臂膀,也沒敢去看門口的李聞寂,“你們進村來聞到的藥味,其實是村長家裏培育的毒株,我領你們回家,就是犯了村裏人的忌諱,要是你們一走,村長就會來給我喂藥,毒死我……”

她在最熱鬧的一天來到這兒,從碧玉年華熬成如今這副模樣,這幾十年來她無數次想要離開這裏,卻始終沒有出逃的機會。

直到她在村口發現趙三春和賀予星這兩個不會被空氣中的藥味所影響的人,他們不會頭暈,身體也不會不舒服。

她想,他們應該不是常人。

所以,她才想要賭這一回。

“先生!”

賀予星看李聞寂轉身已經走了出去,便連忙跟上。

趙三春往外跑了兩步,又回頭,“要不……你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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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蓮雙眼有了些亮光,忙擦去眼淚,跟上去。

值此深夜,村裏漆黑一片,而在這濃深的黑暗裏,也不知道隐藏了多少默默注視他們的眼睛。

尹小滿已經死了,宜蓮帶着李聞寂等人去到村南的尹家時,他們正将那個腹部破了個血窟窿的女孩兒擡出來,要拉到山上去埋。

那對中年夫妻泣不成聲,那女人更是無法承受這樣的喪女之痛,往後一倒,直接暈厥了。

旁邊的人連忙去扶,或是見到他們一行人,那些村民的目光便警惕非常。

“看到了這些事,你們吶,也就別指望出去了。”

後頭傳來一道蒼老粗粝的聲音,一個身形幹瘦的老頭從黑暗裏走入昏黃的燈下,手上拿着一支煙杆子,上頭還吊了個旱煙袋子。

他湊近煙嘴吸了一口,末端的火焰變得猩紅,發黑的嘴邊冒出白煙來,有些嗆人。

村民似乎很怕他,他一來,他們就不自禁地低下頭。

他身後還跟着一些人,手裏居然都拿着棍棒或刀。

那幹瘦的老頭用一雙眯縫眼打量着眼前這個容貌不俗的年輕男人,“你們這些外頭來的人很麻煩,我其實并不想這麽做的,可偏偏你們看到了不該看的……”

李聞寂根本沒有什麽耐心同這麽個老家夥周旋,他衣袖裏的瑩光散出一顆,那是所有凡人都看不到的顏色。

那流光引得老頭随身攜帶的那只竹篼裏的應聲蟲趁着這晦暗的天色一只只爬進他的耳朵。

衆人只見那上一秒還在說話的老頭,下一刻就毫無預兆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可分明,那年輕男人似乎動也沒動。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賀予星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眼見那老家夥忽然倒地,他也吓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

“帶我們上玉勾山。”

場面變得十分混亂,李聞寂回頭,看向那跟在趙三春身後的宜蓮。

玉勾山形如彎鈎,山高林密,裏面生活着不少野生動物,所以很少有人會上這座山。

這裏也已經屬于景區之外的範疇。

“我只知道到這兒了,他們送人上來也是送到這兒,”宜蓮停下來,看着前面漆黑的山林,“小滿寧願死都不上來,是怕自己被分食……這些送上山來的女人,大約都被這山上的什麽東西給吃了,村長只說祭山神,卻從來不說是怎麽個祭法,我從前聽村裏的老人說,以前底下那片林子裏,埋了好多散碎的人骨。”

“這要怎麽找啊?”賀予星用手電筒往右邊照了照,山崖對面又是重山疊嶂,林道在月輝之下蜿蜒。

趙三春走山路走得氣喘籲籲,這會兒擦了擦額頭的汗,也沒了主意,急得不行。

而李聞寂衣袖間散出去的瑩光至今沒有帶回任何消息。

他沉默地垂眼去看亂石堆砌的山崖下那片青黑的山林,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過。

一粒瑩光落在他耳側,他仿佛聽到了她身上那個銀項圈上的鈴铛發出的微弱聲音,他驟然擡起眼睛,飛身墜入底下的山林。

宜蓮見他跳了下去,她吓得尖叫了一聲,但才跑到崖邊,卻根本看不見底下的情況,只見一道流光在樹影裏穿行,瞬息之間越過了山林盡頭的河流,又飛去了那群山的背面。

趙三春原本要帶着宜蓮和賀予星也跟着去,但他才一轉頭,便見宜蓮已口吐鮮血,倒在了地上。

“宜蓮!”

趙三春大驚失色,連忙去扶她,“你這是咋了?”

“想不到……”她一說話,嘴裏就有鮮血湧出,她半睜着眼睛看着趙三春,“想不到我身上有蠱蟲……”

“什麽?”她的聲音有點模糊,趙三春聽不清,忙低下頭湊近她。

“原來無論我怎麽做,都逃不出去。”

宜蓮好似又哭又笑一般,嗆得又咳出了好多血。

她很快閉上眼睛,趙三春連着喊了她好幾聲,也沒見她睜開眼。

賀予星伸出手指在她鼻間探了探,随後他縮回手,望向趙三春,“三春叔……她沒氣了。”

而與此同時,李聞寂在那重山背面的紅石平原上走了許久,月輝朗照,瑩光漂浮,夜風添了些凜冽,他忽然又聽到了鈴铛的聲音。

他腳步一頓,回過頭。

鈴铛的聲音漸漸近了,他看清那昏暗的光影裏漸漸多了一道纖瘦的身影來。

瑩光漂浮在她的身側,月光也照亮了她的臉。

她渾身都濕透了,衣袖還在滴着水,額頭上還有一道血口子,臉色蒼白的不像話。

李聞寂也說不清自己此刻內心究竟是什麽感受,也許他什麽都來不及想,在看見她的這一刻,就不由自主地快步朝她走去。

她也看見他了,

忽然頓了腳,就站在原地看着他朝她走來。

“姜照一。”

李聞寂喚了她一聲,而她仿佛是在聽到他聲音的這一刻,身體裏緊繃着的那根弦才松懈了一些,她沒有哭,只是擦去額頭上流到眼皮處的血液,愣愣地望着他。

她很不對勁。

李聞寂皺着眉,伸手将她抱在懷裏,他的目光落在她額頭的傷口,“姜照一,你……”

話還沒有說完,

她卻閉上了眼睛,突然昏迷。

李聞寂将她帶回酒店,替她清理包紮了傷口,她沒有醒來,他便坐在床沿,看她許久。

她的傷口像是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劃破的,

而現在她睡着,他也沒有辦法詢問她些什麽。

只是在這樣靜谧的當下,在暖黃的光線裏,他靜默地看着她的臉,他忽然想,也許就差一點,如果他找不到她,她是不是就死了?

眼睫微垂,李聞寂出神半晌。

而此刻的姜照一正陷在一場夢裏,好像那仍是十七歲的那個夏天,也仍然是那一座寧州的朝雀山。

青灰暗淡的天色,翠色如碧的濃蔭。

她走在嵌在懸崖峭壁的棧道上,前面還有一道稍顯模糊的影子。

“姐,我們快回去吧,這突然就下雨了,幸好我帶了雨衣……”

“好。”那女聲溫柔,卻又忽然說, “一一,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兒?”姜照一停下來,看她。

“去一個真正自由的地方。”年輕的女人輕輕地說。

“真正自由的地方?”姜照一滿臉疑惑,“什麽地方?”

可年輕女人并不打算答她,只是道,“我走以後,你要多放些心思在學習上,你喜歡畫畫就去考個美術學院,錦城益大的美術專業就很不錯……”

只是她話還沒有說完,便見天邊多了一道混沌的黑氣,那氣流好似擁有生命一般,隐約還泛着些暗紅的光芒,她的臉色驟變,忽然道,“一一,我們快走!”

姜照一只聽見她這一聲,根本沒機會回頭去看那詭秘的一幕,接着那黑氣下墜,氣流擦過她的肩背,令她腳下不穩,失去平衡,摔下了棧道。

“一一!”

她摔在底下的碎石堆上,尖銳的石頭頓時劃破了她的頸動脈,在淅瀝綿密的小雨裏,她半睜着眼睛,看見棧道上又一道影子墜落下來。

重重落地的聲音就在耳側,可她根本沒有力氣轉頭去看那個跟她一起墜落下來的女人。

她忽然又覺得自己變得很輕,漂浮着回到了棧道上,她往前的路卻變成了一團被揉皺的青黑濃墨。

踏上長長的石階,走入那飛檐朱碧交織的舊廟。

她在廊前,伸出半透明的手,搖響了那只挂在竹簾畔的白玉鈴铛。

“姜照一。”

她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喚她,于是所有的畫面轉瞬扭曲風化,她驟然睜開雙眼,滿眼都是小橘燈裏暖黃的光線。

她猛地坐起身,劇烈地喘息着,仿佛身體的失重感猶在,而被尖銳石塊刺破動脈時,血液微拂的熱意也在側臉。

“姜照一,”

李聞寂坐起身來,看着她,“你怎麽了?”

仿佛他的聲音才能令她分清噩夢與現實的界限,她轉頭看向他,眼眶裏有眼淚一顆顆砸下來,她似乎毫無所覺,只是抓住他的手,“李聞寂,我姐姐沒有死,她沒有死!”

她在宜蓮的廚房洗碗時,下午來找宜蓮的那個女孩兒卻忽然從外面推開了窗。

那女孩兒看着她的目光很冷,緊接着她就發現自己的肩上有了一只小小的蟲子。

女孩兒渾身都是血,肚子上破了個血窟窿,可看見那只蟲子落在姜照一身上,她卻露出了十分詭異的笑容。

後來的事,姜照一有些記不太清。

或因一開始是她自己走的,所以朏朏起初并沒覺得不對,後來她上了山,才察覺出她的不對勁,跳出來咬她的衣裳不讓她走,到底也沒能阻止她前行的腳步。

後來又來了兩道影子,在朏朏急得轉圈的時候抓住她就翻過重山,落在了那背面平原盡頭的河灘上。

朏朏匆忙趕來,撕咬住那兩道身影,她雙足踩在河灘的冰涼的淺水裏才清醒了一些,為了讓自己不受那只蟲子的影響,她就跳進了河裏,可河水的冰涼并不能有效遏制這種對意識的控制,她情急之下腦袋撞上河邊的石頭,劇烈的疼痛使得她好不容易保持住清醒的狀态。

朏朏還在朝那兩道虛無的影子龇牙咧嘴,它們沒有血肉,它根本傷不了它們。

但忽然有馬蹄聲漸漸地近了。

月華之下,姜照一站在水裏,看清了那道騎馬而來的身影。

她戴着素紗幕笠,整張臉都隐在素紗之中,但看身形穿着,便像是一個女人。

姜照一見她從腰間取出來一樣東西,一拔竹塞,便燃起一簇火焰,她将那東西扔向那兩道半透明的影子,影子見了火,驟然消散不見。

女人翻身下馬,快步朝她走來,朏朏或是察覺到她沒有敵意,便也一直按捺着,只用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她。

姜照一被她從水裏帶出來,她纖細白皙的手指只在姜照一身上拍了拍,那只應聲蟲便掉在了地上。

朏朏再度變小,落入她的口袋,而女人始終沉默,扶着她上了馬,随後便一扯缰繩,騎馬疾馳。

那時風聲凜冽,姜照一渾身都是濕的,但女人似乎并不在意,她反将自己身上的披風扯下來披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她不說話,即便她的臉在幕笠之下并看不清,但姜照一就是覺得她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女人或是瞥見那夜空裏漂浮而來的點滴瑩光,她便再扯缰繩,令馬蹄停駐,她将姜照一從馬上扶下,又自己翻身上了馬。

“謝謝……”姜照一渾身都冷得厲害,出聲時嗓子都在刺痛。

女人騎馬轉身,卻又遲遲沒走。

“不要再跟着李聞寂,回到你原本的生活裏去,”她突然開了口,“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紅線,纏住你跟他的,不過是一根祝融藤,因為那根藤,你才死而複生,而你卻因為這個就嫁給了他,真的很兒戲。”

“順着這條路一直往前,走上那平原,你就不會有事。”

姜照一聽見她的聲音,她便瞳孔微縮。

這聲音,

她不會記錯的。

可女人在她愣神的剎那,便已經騎馬往夜色最深沉處去。

“姐……”

姜照一往前跑了幾步,她看着那道變得越來越模糊的影子,大聲喊,“姜奚岚!”

可女人沒有停下,

連馬蹄聲都再聽不見了。

“李聞寂,她一定是我姐,我不會聽錯她的聲音的,”姜照一克制不住地哽咽,“我這麽多年,我忘不了她,我忘不了她是跟我一起在朝雀山出事,我忘不了她的死……我一直保存着她給我發過的所有語音,我還總是看她以前過生日的視頻,我不會聽錯她的聲音……”

她近乎崩潰,失聲痛哭。

好多年藏在心裏,偏要一遍遍撕破的傷口,還是血淋淋的,不同的是,她今天終于再也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隐藏自己所有的情緒。

李聞寂上次見她這樣一副模樣,還是在寧州鳳凰樓下。

他伸手将她抱進懷裏,他什麽也沒說,只是由着她哭,手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

暖色的燈影裏,他的側臉顯得有些沉靜。

後來她也許終于穩定了一些情緒,在他懷裏擡頭看他,看着他的下颌,“李聞寂。”

她的聲音仍有些哭腔。

“嗯?”

他低眼看她,目光不自覺地便有些溫柔。

“她告訴我,這世上沒有什麽紅線,她說纏住你和我的,只是一根藤,我本來已經死了,但是因為它,我才又活了下來,”她的眼眶還是紅的,“也就是說,是我搞錯了,對嗎?”

從來沒有天賜的緣分,而上界衆神隕滅,再也沒有牽線的神話。

是她只看了那絲線的顏色,看了一本牽線的小說,就開始草率地相信起一段天定的緣分……

少年時的想法荒誕好笑,可她竟也真的因為那紅線而四年如一日的給一個人寫信。

“那的确不是紅線,而是一根祝融藤。”

李聞寂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才開口。

“它建立了你與我之間的聯系,也讓你暫時與我共生,你死而複生,并且仍可以活過正常凡人的幾十載。”

李聞寂從前之所以沒有告訴她這件事,是因為他在鳳凰樓下就看出,朝雀山上的一切,都是她最懼怕的夢魇。

“那就是我,真的搞錯了……”

姜照一怔怔地看着床頭那盞小橘燈裏散出的光,那光色模糊成一片,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姜照一,”

李聞寂卻伸手擡起她的臉,“是不是紅線,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她望着他,不說話。

“祝融藤纏住你與我兩個人,這就已經是這段塵緣的開始,如你所言,紅線是天定,那祝融藤與它,有什麽區別?”

李聞寂用指腹輕輕擦去她臉上殘存的淚痕,仿佛他看着她時,從來是如此認真專注的神情,“但如果,你因此而後悔,要與我結束這段與你想象中并不相同的婚姻,那我,或許現在還辦不到。”

“我還沒有找到其它延續你生命的辦法。”

他說,“你離開我,會死的,姜照一。”

姜照一看着他那雙漂亮的眼睛,好一會兒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沒有要離栀子zhengli獨家婚……”

她的眼眶又變得有些濕潤,“我不離婚。”

“嗯。”

李聞寂輕應一聲,再度俯身抱她,他的目光落在她烏黑的發間,“我或許還不能明白人世間的感情,但是姜照一,我答應過你的,”

“你是我的妻子,你想讓我愛你,”

“我就會去學。”

也許此刻,神明終于開始好奇,凡人的情愛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東西,他也願意為了眼前這個凡人妻子,去學會愛她。

萬一,他能學得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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