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以命作賭 李聞寂,我只有你了
整個蜀中一連下了七天的雨。
蜀中的凡人們看不到那天亂墜的流火, 只知道那天的雷聲震天,在天邊灼燒一片好似要将黑沉沉的天空都燒盡似的,雷電胡亂往下劈, 劈倒路邊的行道樹,燃起火光來,又或是劈在無數房檐屋頂。
但所幸的是,
這來勢洶洶的雷電沒有傷到任何人。
“這幾天真是奇了怪了,整個蜀中都在下雨,以前啥子時候見過這種怪事哦!”早餐店老板才擦了一張桌子,擡頭看見檐外淋漓的雨幕便不由感嘆了一聲。
“就是嘛, 這天氣怪得很,那麽多地方都像跟老天爺約好了一樣一起下雨,還有那天那個雷,好吓人哦, 我們小區花園裏的樹都倒了好幾棵!”在臨近門口的桌前坐着吃面的男人搭話道。
連續強降雨引起山洪和泥石流接踵而至, 這幾天幾乎很多地方都在搶險。
每一天的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仿佛已經不夠分明, 天色晦暗得不像話,好像極夜終要籠罩這片土地。
“老板, 我要外帶的炸醬面好了沒?”坐在門前的長板凳上已經等了好一會兒的少年忽然開口。
那老板忙應一聲,回後廚去看了眼, 他妻子正好将炸醬面打包好了,他便順勢拿出來遞給他, “小道長, 你要的面。”
少年穿着一身灰白道袍,留了一頭長發梳做整齊的發髻,簪了一根舊桃枝,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跟他們生在同一時代的人。
少年付了錢, 提着打包好的炸醬面,轉身走到門口,俯身拿了傘,走下階梯。
雨水噼裏啪啦地打在他的傘檐,
潮濕的水氣迎面,凜冽寒冷的氣息由口鼻入心肺,刺激得人越發清醒。
路上有清潔工在冒着雨清理之前被雷劈倒的樹留下的殘枝爛葉,他們衣服的顏色,大約就是這陰沉雨幕裏唯一鮮亮的色彩了。
少年回到賓館,坐在桌前将已經粘連成一團的炸醬面慢慢拌勻,連着吃了好幾口,雨水拍打在窗棂,落地窗幾乎覆滿寒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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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着吃着,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吸了吸鼻子,少年坐直身體,用衣袖擦了一把臉,又低頭将面一口一口地塞進嘴裏。
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他看見屏幕上的號碼,隔了好半晌,他也只是看着屏幕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或是被對方的執着撼動,他松開了筷子,終于拿起手機。
“姑姑。”
他收拾好情緒,喚了一聲。
“予星,這幾天你的電話怎麽總也打不通?你出什麽事了嗎?”覓紅帶着些擔憂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
“沒……”
賀予星已經在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
覓紅沉默片刻,忽而嘆息,“你這樣,哪像是沒有事的樣子?你在外頭,是吃了什麽苦了?還是你受了什麽氣?你怎麽不回青梧山來?”
最怕的,就是親人這般熱切平實的話語,他只一聽,眼淚就忍不住奪眶而出,他沒壓住,哭出了聲。
“予星,你到底是怎麽了?”
賀予星不是個愛哭的孩子,他一向比旁人要堅強樂觀,如果不是遇到了大事,他一定不會這樣。
覓紅頓時更加擔心了。
“我會回來的,姑姑。”
但賀予星始終沒有對她說出那些壓在心底的事。
渾渾噩噩地窩在這小賓館裏睡了幾天,也沒吃多少東西,手機泡在水裏泡壞了,他到今天才想起出門買一個新手機。
說到底,他還是怕姑姑的詢問,也怕面對現實。
那天,他眼睜睜地看着盤踞水面的氣流群将姜照一牽引至天邊厚重的雲海裏,又眼睜睜地看着渾身是血的李聞寂随之躍入其中。
晦暗濃雲蜿蜒成旋渦,裏面閃爍的光色便是所有精怪無法逃避的天災。
他被雲海投入水中的氣流震得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除了那場仍未停止的雨之外,荒原之上,再沒有旁人的身影。
沒有趙三春,也沒有檀棋。
厚重的雲海消失,而流火已經将這地面灼燒成一層又一層的焦土。
天地之間,仿佛什麽也不剩下。
只有他自己。
賀予星挂了電話,一手捂着臉,仍哭得不能自已。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他也暫時不想回到青梧山,山上住着的精怪是不是也都已經死了?他不敢想。
但沒一會兒,他卻又忽然反應過來,剛剛覓紅跟他通電話時似乎并沒有什麽異樣,她只反複問他遇到了什麽事,卻絕口不提天災……
她會不知道山上的精怪出了什麽事嗎?這不可能。
賀予星忙拿起手機,才解了鎖要再撥通覓紅的電話,屏幕上卻有一個熟悉的號碼閃爍起來。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他看到的仍是那個號碼。
手指有些發顫,
他終于鼓起勇氣滑下了接聽鍵。
“賀予星你個龜兒子!你關啥子機?老子還以為你龜兒子死球咯!”電話那端方言味兒極重的聲音大剌剌地傳來,毫不客氣地罵了他一頓。
而賀予星瞪大雙眼,幾乎是不敢置信般,過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着喊了聲,“三春叔?”
“不是老子是哪個?你個瓜娃子!”
趙三春罵罵咧咧的。
賀予星愣了一會兒,又吸了吸鼻子。
趙三春也許是沒想到他竟然在哭,他隔了一會兒,語氣緩和了點,但還是有點硬邦邦的,“你個男娃兒家嘛,就莫要哭了,你這個樣子我不習慣。”
“三春叔,你沒死啊?”賀予星揉了一下眼睛。
“老子命長!”
趙三春答了一聲,停頓片刻,才又道,“你以為我和檀棋都死哇?”
“嗯。”
賀予星應聲。
“我們莫得啥子事,當時,”
趙三春的聲音添了些沉重,“當時是先生紫微垣星圖裏的那些星星,把我們所有的精怪都吹到老遠的地方去了,我們都沒事,蜀中所有的精怪也都沒事。”
流火被集中到了荒原之上,墜落在地面燒焦黃土,因為賀予星是凡人,所以那些火焰并沒有傷他分毫。
“那先生呢?”
賀予星猛地站起身,“還有照一姐姐,他們兩個人呢?”
“我找到他們了。”
趙三春的聲音從電話那一端清晰地傳至他的耳畔,“我們還在南州,在丹神山,你……回來看嘛。”
“我馬上就回來!”
賀予星紅着眼眶,桌上才吃了幾口的炸醬面也再沒看一眼,他連忙拿了自己的背包,匆匆跑了出去。
入冬了。
天氣已經很冷了。
丹神山上的風都好像浸過冰霜似的,擦在人的臉頰,還有點生疼。
“先生!”
賀予星沒有想到過,自己這輩子竟然還能再見到李聞寂,他才在那橫跨一汪湖水的木浮橋上,就看到了坐在樓上陽臺欄杆旁的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忍不住喊了一聲,随即在那陽臺上的年輕男人偏過頭來的剎那,他撲通一聲跪在了橋上。
他的眼眶裏不争氣地有了淚意。
“先生今天才醒來,剛好你就回來了。”檀棋在玻璃門邊看着他從樓梯口上來,待他走近,便說了一聲。
賀予星放下那個巨大的登山背包,看了一眼陽臺上端坐着的年輕男人,似乎此刻才發現他的眼睛似乎是沒有神采的,霧蒙蒙一片,并不聚焦。
“先生的眼睛……”他喃喃出聲。
“也許只是暫時的。”
檀棋停頓了片刻,再看向陽臺上的李聞寂,他随即又道,“神谕是上界的神為凡人而留的,”
“最後竟然也是靠凡人來破解。”
“照一小姐用自己的命去賭,她賭對了。”
姜照一用自己的身軀與靈魂做賭注去對抗神谕,而為凡人而留的神谕終究還是因為她不留退路的孤勇而未能降下漫天的流火。
上界的神總将仁慈留給凡人,這道神谕也終究因為一個凡人甘願身死魂消的血祭而消解。
李聞寂憑着僅剩的意識,抓住機會,将荒原之上所有的精怪都推遠,随即将所有的流火聚集到一處,才算避免了這場事關蜀中所有精怪生死的天災。
“救他們做什麽?他們還想着要和先生拼命!”賀予星攥緊手指。
“這世上有愚昧的凡人,也同樣會有愚昧的精怪,但總不能因為那些愚昧的家夥,就要了所有精怪的命吧?”檀棋回想起那個暴雨天,“修辟魚,滴水觀音,他們哪個不是先生的信徒?”
“有人砸神像,推香案,鬧鬧哄哄地犯蠢,但沉默的大多數人呢?”檀棋看向他,“他們沒有參與這一場鬧劇,且仍然信任先生,敬奉先生。”
那天,有那樣一群精怪走上荒原口口聲聲要誅神,也有遍布在蜀中每一個角落的精怪,為非天修補神像,重新點燃被旁人掐滅的香火,跪在案前,為非天祈福。
他們,是勢要與地獄之神共進退的信徒。
點燃的香火為李聞寂積攢住了最後的本源之息,令他不至于被神谕奪走所有本源,最終才避免了天災現世。
“那照一姐姐呢?”
賀予星連忙問。
檀棋正要答他,便聽李聞寂喚了他一聲,“檀棋。”
“先生。”
檀棋立即走過去。
賀予星看着檀棋将李聞寂扶着站起身,一步步繞過他的身邊,走進了屋子裏。
李聞寂并非不能視物,只是眼前好似籠了層厚紗一般,看什麽都是模糊的影子。
檀棋推開一扇門,将李聞寂扶了進去。
他就坐在床沿,窗外的光線落在他眼睛裏也并不強烈,他垂着眼睛去看床上躺着的那個人,也仍看不清。
檀棋沉默轉身,走出房間。
房間裏寂靜下來,只能聽見拍打着玻璃的細碎雨聲。
等了一會兒,趙三春端來了熱水,将毛巾擰幹後,便小心地遞到了李聞寂的手裏。
“先生,水我就放在這兒了。”
趙三春将水盆放在他身邊的凳子上,也沒有多待,轉身就出去了。
小橘燈的暖光照着李聞寂蒼白的側臉,他的眉眼好似浸潤過山間的寒霧一般冷淡漂亮,此刻他伸手往前摸索試探,手指觸碰到了妻子的臉頰,他才用熱毛巾替她慢慢地擦臉。
擦過了臉,
他又替她擦了擦手。
将毛巾扔進盆裏,他坐在床沿上,她的臉在他的眼睛裏,仍然只是模糊的影子,但坐了半晌,他終是忍不住俯身抱她。
他的臉頰貼着她的側臉,感受到她清淺的呼吸聲,他胸腔裏的那顆心仿佛才會變得安定。
在她的身邊躺下來,他将她抱進自己的懷裏,一雙眼睛沒有焦距,看着燈時也只是模糊的,毛茸茸的一團影子。
雨聲變得模糊了一些,神明閉上眼睛,居然又開始做夢。
是在旗源縣寒居山的背後,
是在微風拂面的晨間,濕潤的霧氣忽濃忽淡,她穿着藕色的衣裙,懷裏抱着一只小貓,跑向他時,腰間朱砂紅的絲縧随風而蕩。
烏發攜露,滿身水氣。
她臉頰微紅,望向他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落在他耳邊的聲音,卻是那個秋天的雪夜,她哭着說:“李聞寂,我只有你了。”
這個從來在他眼中不甚稀奇的世界,好像添了諸多令人留戀的顏色。
錦城的雁西路,青梧山的吊橋,寧州的鳳凰樓,旗源縣的寒居山,南州的丹神山……如此山高水長的一程。
縱然沐雨栉風,縱然滿載風雪,
也是他牽着她的手走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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